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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乱誌》作者:深圳铁板烧 第一部 穿云谱 第一章 荒村妖女纱中裹 陌路同袍酒 欢 绍兴元年三月,陕西路。 微风和煦,新芽泛青,冬雪渐融,正是西北的早春时节。凤翔府东北百 开外的一条崎岖小路上,一个三十余岁的粗豪汉子正急匆匆的赶路。他的脸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从额角到下颌竖着割过右边整张脸上;所着的厚袄已经有些破碎,尘土和干涸的血液杂在一起掩了衣物的本来麵目,只剩隐隐透出的些许赭色;手中挽着的骑兵旁牌缺了一角,刀斧划砍的痕迹几欲透牌而过,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碎裂。汉子的神色有些惶急,屡屡回头向来路张望,似乎随时準备着跃进路旁的矮树中隐藏行迹。 汉子没走出多远,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不耐烦的一歎,侧耳细听,惊异的挑了挑眉,然后倏地一下钻进了路旁的草丛,缓缓抽出背上的朴刀。 一匹月白色的高头大马从路的弯角转了出来,马上的骑士麵色铁青,嘴角带血,帽檐上垂下的两条狐尾已经被树枝刮得稀烂,只剩了短短的一节。草丛中的汉子虽讶色更甚,却还是弓背绷腿準备一击毙敌。 一人一骑迫近,汉子亮刀欲扑,马上的骑士却咕咚一声倒栽下来,溅起无数雪沫。汉子一惊,半起了身子警惕地四下巡视。耳目可及之处虽一直没有动静,但他还是直等到无主的马儿在路尽头消失不见,这才循着最易遮蔽自己的线路慢慢向骑士靠过去。 到得切近,汉子才发现骑士的后心已经被鲜血浸透,血渍的正中是仅剩雕翎的箭尾。汉子将骑士翻转过来,见骑士的胸前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些什幺,探手摸去,却是一方铜印和一截黄绢。 「这金狗莫非还是个官幺?怎地落单到了此处?」汉子一边寻思一边扯动黄绢。铜印一下子滚出,黄绢却像被什幺东西挂住,往外扯来竟有撕裂声音。他伸手在尸身怀中摸索,发现挂住黄绢的是尸身中伸出的一截箭杆。应是骑士中箭后将箭杆折断造成了顶端粗粝的断口,这才挂住了黄绢。 「好臂力!好硬的弓弦!」汉子将绢取下,摸到箭矢穿胸而过、射断了骑士的肋骨。箭矢力大,竟是带的断骨在箭穿处顶起了一个肿块。 「能用如此硬弓,定是我西军折家的好男儿!引折家来追,想来这金狗怀中二物必定重要,只是不知这马带着金狗跑出了多远,射箭那人还追不追的及。天色已晚,金狗散兵又多,势不能在此等他。罢、罢,暂且将绢印收起,若是那射箭人寻上来,我便交予他,少不得还要结交一番;若是不来,待我寻得杨将军或杨队将上交便是。」汉子心中计议已定,将黄绢铜印揣在己怀,也不顾地上衣襟敞乱的尸身,反身便走。 行不多时,天即大黑,汉子恰恰行经一个村落。本该是安乐恬淡的乡村早已人去屋空,宋军的溃兵退过时自无军纪可言,而金人占据宋地后不停的在乡野间洒下散兵游骑劫掠,乡人早就逃散无蹤。金人劫掠之余,更是将一些易燃的房屋焚成了白地。这村中断壁残垣,焦树昏鸦,煞是凄凉。汉子自村尾进村,想要找个尚可避风的墙角忍上一宿,却意外地发现村头一幢还算完整的屋子中,闪耀着忽明忽暗的火光。 「此处已然荒废,怎会有人生火?莫非是妖魅不成?」汉子蹙眉,转瞬又放开。疑窦未止,豪气已生:「厮杀汉惧什幺妖鬼?且上去瞧瞧,若真是妖鬼,爷爷便斩了下酒。若是金狗,左右再多一场厮杀,多斩几颗狗头便了。」 蹑蹤潜行了一段,便有一阵阵炙烤的肉香飘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操本地口音男子的谈笑。汉子早已饑肠辘辘,更因知晓屋内非妖是人,不由食指大动,正想快步过去讨口饭食,一声女子娇媚的呻吟婉婉转转的从屋子 传了出来。 「嗯……冤家,莫只顾看,一起来嘛!」 汉子闻声一惊,屋子 的男人哄笑声却更盛。汉子潜行至窗前时,屋内不知怎的,女子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调子也高了几度:「亲相公,你这杵儿好粗,奴家受用不过,这……这便要丢了……啊……」 汉子探头沿着破碎的窗欞往 看,只见屋内正中拢着篝火,一只小兽架在上麵烤的流油半焦,香气四溢。可篝火边避风处还有一幕活色恰恰生香,诱人比美味更甚。一个眉眼如画、皮肤赛雪的女子未着寸缕、四肢着地的俯伏在一张狼皮上,发丝散乱、脸颊泛红、乳波翻浪。女子身边跪立着三个袒露下身的男子,一个阳具在女子手中,一个阳具在女子口中,另一个则在女子的股间前后耸动、将女子圆润臀瓣撞击的阵阵颤抖。 随着身后男子的动作越发激烈,女子放开口中的阳具吞津娇喘:「哥哥,快些个……嗯……奴家要你……奴家要你啊!」 身后男子受到鼓励,耸动速度越发快起来。阴阳性具相交,发出噗噗的拍水声。随着水声越来越大,交合之处似乎有团红光,缓缓的膨胀起来,光色浅淡,若有似无。飞快动作着的男子忽地仰天大叫,整个身体都向后仰,只有交合处紧紧贴在女子身上,紧接着便轰然向后躺倒,交合处的红光嗖的一声没入女子体内,消失不见。下身阳具在女子口中的男子,顺着女子的牵带替换了倒下那人的位置,稍作调整便继续抽插不已。女子在呻吟的空当与两名男子放浪调笑,两名男子也极爽利的回应,对刚刚倒地不起的男子竟是毫无反应。 换上的男子似乎比前一个弱些,虽然奋力在女子水嫩的桃花源中搏杀至冬夜汗出,但女子却并未再如刚才那般呻吟娇啼,反是有了余力使诱人双唇含住麵前那根阳具亲吻。她吮吸未久,便放开檀口,用丁香小舌在阳具上下舔弄起来,很快就将那阳具舔的汁水淋漓。下体在女子口中快活那男子极力向前挺腰,脸上一副迷醉神情。每当女子的舌尖滑过他阳具顶端,他就蹙眉张口,似是极为享受。 女子身后的男子虽不能令女人欲仙欲死,可自己却是爽极,麵目狰狞的一下下猛挺。渐渐的,似乎又有一团红光在交合处冉冉而聚。 窗外的汉子窥见全程,一颗心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虽然那红光本就极淡,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更是看不确实,但是那倒地男子的诡异和后来再起的红光却是千真万确。他的手握住刀柄,缓缓放开;再握住,又放开,终究还是惧妖的心思占了上风,準备暗暗退去。就在此时,他不争气的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甚是响亮。屋内先是一静,继而响起两声惨叫。 汉子心下大骇,一边急退一边抽刀。才退不几步,他刚刚待的那扇窗就被击的粉碎,纸片木屑像雨点般打过来,一团红影鬼魅般地从窗子穿出,直直飞过来。汉子大喝一声,举左手的旁牌曲臂一挡,右手刀蓄势待斩。蓦地,一股大力点上了旁牌,震麻了他的半边身体,缺角的旁牌块块碎裂,散落在地上。他咬紧牙关,拼出战场上死生之际得来的强横,将手中的朴刀平扫过去。谁知对麵的力道忽地从点变麵,如一堵墙般压了过来,刀递出后竟是不能寸进。恰此时,风吹云动、月明星稀,汉子借着月光一看,自己的刀竟是被一只白玉也似的脚丫堪堪挡住,刀锋虽利,却不能入肉半分。但听得对麵咯咯一声娇笑,紧接着自己便胸口发闷、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来,整个人也倒飞了出去。 汉子强撑着爬起,刀头拄地、单膝跪距,全然不顾迸裂的虎口和嘴角的鲜血。他微微弓背蓄力,死死的盯着不远处的红影,眸子 满是浓浓的战意。 月光清冷,洒在残破的村落中,仿似一层银霜。刚刚在屋内全裸的女子赤着双足站在一段土墙上,身上只披着一块红纱。红纱纤薄,胴体难遮,曲线玲珑,光影交错,随着微风轻拂,胸前的点点殷红、股间的萋萋芳草依稀可见。女子乌黑的秀发瀑布般流过自红纱中露出的肩膀,随意的散落在腰际。雪白的肌肤有了月光的映衬,似乎真的比残雪还要白上几分。 女子见汉子定定的看着自己,掩口轻笑道:「你不怕幺?」 汉子没想到女子会和他交谈,怔了怔方答道:「你若是鬼,我便怕了。可你立在月下,分明有影。既然是人,还有甚可怕?我技不如人,一死便了。当日在太原随相公死战、富平又是尸山血海,自家以为就死了的,活到如今,已是赚了。」 女子听完,眼波流转,又是一笑,说不出的娇俏:「你这汉子倒也洒脱。」 汉子张口说话,气势便鬆了许多,说话时眼望女子,将一张俏脸觑了个真切,端的是丽质天成、绝色无俦。待女子再开口把眼波向他转时,心下竟有些惶惶,脱口便道:「尚未成家,无牵无挂,自然洒脱。」 女子再笑,媚眼如丝,颊生红霞:「既然洒脱,便在此处暂歇,奴为你做一宿浑家可好?」 汉子受女子三笑,神情似都恍惚了,木木然弃刀起身道:「浑家?」 女子招手言到:「正是!且与奴家回房,也嚐一回床第之乐。」 汉子色授魂与,望着女子咽了口唾沫,迈步向前。女子转身,飘然落地,回首含羞,红纱飞去,就那幺光溜溜的在前麵带着汉子往屋 去。眼见就要进门,室内的肉香从空中飘来,汉子嗯了一声停住脚步,似有所感。女子敛容回望,蹙眉道:「看你见色不迷,意誌强悍,本想以你为炉皿,却不想你竟能在我魅中亦有他感。如此便只能结果了你,免做他日我孟门之祸。」 女子说着话,便扬手向汉子心口拍去。汉子犹在懵懂,丝毫不知躲闪,眼见便是命丧黄泉。忽然间,女子麵色突变,一个纵身横掠而出。身影方逝,一支带着破空之声的羽箭便擦过汉子的耳廓、穿过女子刚刚站立之处、狠狠的钉在了墙上,石屑泥土飞溅,箭尾犹自嗡嗡颤抖不已。 汉子的耳廓被劲箭带起的气流刮得生疼,猛地从迷茫中醒过神来。右手一紧,手中却无刀。矮下身一个翻子滚开后四处打量,见女子已经奔着羽箭射来的方向飞掠而去,光洁溜溜的背影瞬间消失在了月影树荫中。他急喘了几口,瞥见自己的朴刀就在不远,忙三步并作两步奔去。提刀在手,心 便更定了些。回头看了看插在墙上的羽箭,心中暗想:「此人放箭救我,却不知近身功夫如何?大丈夫有恩必报,我虽远不是妖女对手,说不得也要寻去帮上一帮,将恩情还了与他。」 汉子虎口已裂,恐持刀不稳,在身上撕下布条,将手和刀柄紧紧捆在一处。正欲循着女子掠去的路线跟去,身旁墙头后忽然嗖的钻出个矮着身子的人来。汉子一惊,回手扬刀便要劈将下去,却见来人挺起身言到:「切莫惊惶,我是放箭救你那人。」 汉子闻言心生感激,可今夜际遇诡奇,这暗夜荒村中并不肯轻信收刀,只是横刀胸前细观来人。那人手握硬弓,一张青白脸,二十五六的年纪,虎背蜂腰、身着褐色劲装,头上捆着包头巾,左臂係着两条黛色丝绦,身后背着三个箭囊,一满二空。只是简简单单握弓傲立,便隐隐有山岳不动之慨。 汉子见那人手中有弓,心中便信了七分,待看到其身后负的羽翎与射在墙上那支一样是赤翎,横着的刀就慢慢放了下来。正待开言,却听那持弓人说:「那妖女比我前麵遇到的要厉害些个,你且随我速速隐遁。此地不是耍处,你我西军袍泽,有话过后再说。」 其时西军虽已是强弩之末,但父子兄弟、堂表亲朋俱在军中仍是常态,合村男丁共同投军也不鲜见。因此在西北之地,闻西军袍泽四字几与遇家中亲人同感。汉子闻来人之言大喜,便要与持弓人共同退去。念头刚转便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清啸。啸声未落,适才追出的裸身女子已经现身村尾。持弓人将汉子向后一拉,喊道:「你不会轻身功夫,断断躲不过这妖女,且去土墙后暂避,死生由命罢!」言罢,自背后取出一支雕翎,弓开满月,一箭直趋女子身前。 女子咯咯娇笑,玉手微拂,如同赶走一只飞虫般将势若流星的箭矢打歪。持弓人声色不动,取箭再发;女子如故将箭拂去。持弓人又发,女子再拂。三箭数息之间,女子竟已到了持弓人身前不远,笑意盈盈的上下打量麵前放箭之人,毫不介意将自己的胴体完全暴露在天地之间、男子麵前。 持弓人麵色凝重,压下对眼前美妙绝伦的一个柔媚身子的邪念,缓缓拔出腰际的短剑準备最后一搏。此时,持弓人身边人影一闪,汉子已经持刀站在了他的身侧,对着裸女作势欲扑。 持弓人心下感激,却知道不是道谢的时候,于是只了了一眼身侧的汉子,便收腹弓身,準备与汉子一同夹击那女子。此时,女子的眼光定在了持弓人的左臂上,眸中闪过一丝疑惑,敛笑问道:「你臂上的两节丝绦是谁人所係上?」 女子超然的身法手段,持弓人已见识了两遭,心知今日定无生理。不料女子却不动手,而是开口问这臂上的丝绦,转瞬记起云夫人係上丝绦时的嘱咐,心思闪动,便要答话。身侧的汉子忽然一把扣住他的臂膀,沈声道:「小心!莫要中了妖女的迷魂术!」 持弓人一震,眼珠再转,终究还是下定心思,对汉子小声道:「放心,我自省得。」语毕,扬声对女子道:「有劳姑娘动问,此丝绦是出砦前,我家将军之妻云夫人亲手係上,并嘱我万不可取下的。」 女子眉心轻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柔声询问道:「诸葛砦?」 持弓人颔首道:「正是。」 女子眼神一偏,戟指再问道:「此汉子是何人?你因何施以援手?」 持弓人毫不犹疑道:「他本是云夫人身边使唤军汉,在富平与我家将军失散了的。此次出砦,云夫人特意嘱我寻他一寻,好歹是个使唤熟了的,能寻到自是最好。」 汉子在一旁只是定定的望着持弓者,只待事情不妙便举刀劈那女子去,这一番对答虽听了入耳却顾不上质疑。倒是持弓者几句谎话说完,已是汗湿后襟,暗暗责怪自己莽撞:今日之事,能自保已是云夫人丝绦福泽,保这汉子更是风险极大。事先又未与汉子对供,若是妖女问他时问出纰漏,这条性命就算交待于此。汉子若是个伶俐人,顺我所言骗过妖女还能捡条性命,不然今日这荒村便是丧命之所。好在金兵进军的消息已经传回给将军,不至误事。今日虽不知为何蒙了心非要救这疤脸汉子,但只凭他是小种相公亲随便也值得舍命一救。 持弓人这厢心念电转,那边俏立的女子却已笑的花枝乱颤。一对酥胸跟着身子悠悠颤动,让人目眩神迷。持弓人以为谎言被识破,将右脚缓缓向后,正準备发力向女子扑过去,却听得女子笑言道:「哎呀,真个笑死奴家!刚刚还在寻思,怎幺这荒村之中竟能让奴家遇到如此上佳的炉皿,却原来是她遗失了的身边使唤人。也罢,我不与她争抢。今日之事,就此揭过了吧!只是可惜了我的两服药引。青脸小子,我有句话,你回去说与你家云夫人听。让她早作决断,莫再迟疑。我在屋中取了衣物自去,你们两个若有胆便在这 歇宿了吧!」 女子说到」身边使唤」几个字的时候,淫邪地笑着加了重音。持弓人听她对自己敬重的云夫人如此不敬,不由气恼非常、脸色闷红。可女子说完便轻身遁走,穿屋取物后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全没给他反唇相讥的机会。他咬着牙暗自寻思:我与几位兄弟临行时,云夫人亲手係上丝绦两段,并千叮万嘱不能随意摘下,更不可拆开重係。我听从夫人言语,今日果然救了一命,想来夫人定是知晓此间有妖女行事。这妖女的话语中,透着与云夫人的熟络,却又不怎幺尊敬。云夫人端庄持重,这女子淫语浪行,怎会彼此熟稔呢?前几日所遇妖女追上我便行礼,才让我射杀。今日这个厉害的怎幺全无一丝敬意? 持弓人正思来想去,不得要领,疤脸汉子已纳头拜道:「在下陆大安,多谢壮士救命之恩!」 持弓人回过神来,赶忙上前搀扶,欣然道:「哥哥可折杀小弟了,你我同袍,自该相互扶持。在下佟仲,乃是府州折氏家将。此时妖女行蹤未明,你我先寻个安稳处再叙话不迟。」 陆大安不理佟仲搀扶,硬是磕了头才起身大笑道:「妖女走时,曾问你我是否有胆。若依我之见,就在此间歇息便了。没的坠了锐气,令妖女笑话。」 佟仲听陆大安如此说,胸中亦是豪气顿生,心 更是生出几分仰慕。再思及妖女去前种种,想是必不再返,遂开怀道:「好,就依哥哥。」 二人携手入屋,触目之处一片狼藉。陆大安窥视时候倒地的男子已变的全身枯槁,而另两个男子则是咽喉开裂,血溅当场。佟陆二人虽见惯死人,不以为异,却也暗歎女子的狠辣并庆幸今日之事。二人搭搭 将三具尸首放置屋外,又推倒土墙掩了,待回到篝火旁放鬆下来才觉得满身疲累。火上的小兽向下一麵已经焦糊,陆大安将其取下,割了向上的一麵抛给佟仲,自己对着焦黑的炙肉啃的不亦乐乎。佟仲身上水囊 存有暖身的烈酒,二人分别喝了几口下肚,暖意上涌,惊魂初定。陆大安欲称佟仲为恩公,佟仲死活不肯,只愿兄弟相称。于是二人又叙了年齿,这才热络的交谈起来。 佟仲适才在暗处听了陆大安和那女子说太原、富平,这才放箭相助。现下女子已去,诸事无虞,就抱了打探的心思问道:「那阵子听哥哥答妖女话时,说什幺太原、富平,尸山血海,小弟才知晓哥哥是西军同袍。却不知哥哥在哪路军前厮杀?」 陆大安听闻,先是哈哈一笑,继而重重歎了口气道:「不瞒兄弟,哥哥这半生只爱枪棒刀剑。少时在洛阳家乡不更事,逞快杀了镇中泼皮,逃家在外。奉宁军前撞见小种相公,因我是同乡,得了老人家亲切,收归帐下使用。靖康时,小种相公勤王不成行,受朝廷命援太原。相公所带军兵,本就是朝廷拆散打乱了的,时常将令出了中军便断了。那时节在榆次,援军失期、赏赍不至、神臂弓矢亦尽了。右军前军那群腌臜的鸟人居然溃了,反而冲动相公中军营盘。最后在相公身边死战的,只百余人。我最后见相公时,他中了三箭一枪,血染白须,眼见是不成了,犹自大呼报国、杀敌不止。金狗被相公一杆枪杀的狠,不敢近逼,只是在外围射箭。相公他就,他就……」 陆大安言及此,七尺的昂藏汉子竟是泪眼盈盈,泣难成声。佟仲思及当时惨状,也是心头沈重。拍着肩背细声安慰许久,陆大安才续道:「我与几人往相公那 杀去,却反被金狗困住,身上都受了些刀剑。身边的一个重伤兄弟被金狗一槊挑起,掷往另一个金狗马前,那个金狗再挑起,以此取乐。我大怒冲去欲夺,却无奈金狗人多,脸上挨了一刀,被砍翻在地。待我醒来,已不知是什幺时候,满地狼藉。百余弟兄,多半都倒向同一个方向,相公应该就在那边,可怎也寻不到他的尸首……」 陆大安再次洒泪,佟仲心下凄然,却再难找到安慰的词句,只好往下问道:「后来呢?哥哥又是如何到了此处?」 陆大安闭眼忍泣道:「那时我也难辨方向,只知道拖着身子走,以为必死的。谁知天可怜见,竟让我撞进了乌金山的一座寺庙中。我伤势太重,又心切着杀金狗雪恨,挣扎了几年方始大好。出得山来才知道中原大半已被金狗占了,连东京都被打破了。我心下正是万念俱灰,却又听闻咱们西军在张枢密手 複振,便又起了屠灭金狗、为相公和弟兄们报仇的念头,径寻到邠州投军。路上遇到几个麵熟的在榆次溃了的前军,那些鸟男女居然千好万好的在环庆军中。他们劝我同他们一道在环庆赵哲军中吃粮,吃了我一顿好骂。腌臜麵皮羞臊,便纠缠着要动武,被我砍翻几个。恰恰杨政杨将军经过,问我缘由,打了我二十军棍绑我入他军中。我先是不服,后来入他账中方知他父与小种相公相交莫逆,前番绑我实为救我。杨将军问我做何打算,我言道欲多杀金狗为小种相公报仇。杨将军便遣我随他帐下杨队将做刀手。我本以为此去定能雪榆次之恨,谁知在富平我等死战,又是那些狗贼所在的环庆军赵哲部先溃。我随杨队将断后死战,只想把这百多斤舍去多杀些金狗,离了这个小人当道的鸟世间,追小种相公去。故杨队将以为众寡悬殊、招呼大家缓缓后撤时,我却冲前突阵。本以为断无幸理,可居然刀枪加身还是醒了来。你说这贼老天为何偏要留我独活?为何要留我独活?」 说到此处,陆大安激动万分,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遒劲的胸膛,流泪捶顿不已,脸上刀疤无比狰狞。佟仲见他身上疮疤处处,几无好肌,思及他所经曆两场大战及自己在富平战中所失袍泽,亦是怆然,一时默而无语。不过又想起今日不知怎的,非要违了自己的谨慎性子救他,却不想救得如此英雄汉,又是一阵庆幸,一阵欢乐。 良久,陆大安渐渐平複,歎口气对佟仲歉然道:「哥哥是个厮杀汉,愚鲁顽笨。心 想到这节便气忿难忍,徒惹兄弟跟我气恼了。」 佟仲见他说的郑重,赶忙摇手将心中所想说与陆听:「哥哥至情至性,对小种相公忠心不二,小弟是极喜欢的。哥哥这样说,可是把小弟当外人了!实不相瞒,小弟随我家将军襄助折家二叔破複叛的宋江,而后赴江南游曆。太原战时,赶回欲为国效力而不及。听哥哥方才叙述,已是让小弟后悔莫及。可富平战时,小弟随将军同在杨武显麾下神箭营效力,居然不知哥哥就在身侧,真真是让小弟深憾了!」 陆大安听佟仲言讲,麵色数变。先是重重颔首,麵有喜色;继而疑惑抿嘴,似微有不屑;待听到神箭营三字时,却像突然想起什幺,霍地立起身来,大声道:「兄弟神射,又是在神箭营,更是提及破宋江事,那兄弟家将军莫非是连珠箭射死花荣的折翎折将军?」 营官只是指挥,远称不上将军。佟仲不知在陆大安心中,除了对自己的顶头上司的衔职清楚以外,别的全然不知。文官自是枢密、太师,武将只有相公、将军。见陆大安听自己对指挥称将军便也自然而然称将军,且神色间敬佩异常,不由又多了几分亲近。言语间却自傲道:「正是!那时我家将军方得折家二叔点拨,箭法初成。哥哥也知道我家将军?」 陆大安嘿然抓住佟仲双肩,一把贯将起来道:「有眼不识啊,有眼不识!当年小种相公与我说过,折家诸子,唯遵正公弃子可称佳儿。杨将军杨队将,哪个不对折翎将军讚不绝口?富平阵上,那泼天的箭雨射倒金狗,可真的是例无虚发,不都是折翎调教?」 佟仲双肩被陆大安一双大手抓的酸麻,却被他的言语挠到心中痒处,咧嘴笑道:「正是我家折将军调教。手且鬆些个吧,小弟禁不起哥哥神力。」 陆大安哈哈一笑,继而叉手喟歎道:「若榆次有折将军,定能射退金狗,怎还会有那场祸事!」 佟仲闻言亦歎,黯然道:「战场之上,各部协力,奋勇杀敌方可,怎会有一营一队扭转战局之事?我神箭营五百弟兄,个个英雄,富平一败还不是十不存一!」 陆大安愕然瞪眼道:「我冲阵时,箭雨犹在。听兄弟说话,莫非神箭营最后竟……竟吃了金狗的亏幺?」 佟仲的眼睛再次红了起来,愤愤道:「营盘前麵的刀牌手先溃,让金狗杀至我箭营营前。折将军虽亲自断后,护着我们且战且退,但我等最擅弓箭,近身搏杀俱是稀鬆。金狗人砍马踹,营中死者无算,逃亡路上伤者亦多半死了。待云夫人接应我等退至诸葛砦,连将军在内,只余十三人了。」 陆大安惊道:「什幺?神箭营都是如此,那我西军岂不是损失殆尽?」 佟仲摇头讪笑道:「怎会?死的都是你我这等死战的,退走的只是逃散了。待翌日军旗一竖,又是大军一支。昔日剿宋江时,折家二叔劝我家将军从军,我还曾暗暗腹诽将军为何婉拒、不愿立男子功业,如今看来却是将军有先见之明了。」 陆大安半生皆在西军,听闻佟仲讪笑,心中满是不忿,可思及自己所曆两次大战中,那些溃散的兵士及其无耻的嘴脸,心中又是一痛。再想到佟仲虽入军伍稍晚,可目下亦是西军,满嘴的咒骂竟是难以出口,只得怏怏坐倒。一阵风吹来,火光飘忽,将他麵目照的阴晴不定。佟仲与陆大安顶撞了几句,心中怨气稍解。 头见陆大安呆坐无言,心中生歉,将酒囊掷过去道:「哥哥再喝几口,你我便就着余火歇一宿吧。明早我继续往西寻一阵,寻不到便回砦複命。哥哥要向哪边去?不知是否同路?」 陆大安接过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抹抹嘴道:「听闻杨队将在凤翔,我要去随他再杀金狗。兄弟是寻人还是寻物?不知我能否帮上忙?」 佟仲嗬嗬笑道:「哥哥天幸遇上了我,不然便撞进金狗怀中了。」 陆大安一怔,问道:「怎幺?」 佟仲道:「小弟这次是奉将军将令出山打探消息的,现下刚从凤翔那处来。金狗已经占了凤翔,正四处劫掠,杨队将定是不在城中的。我在路上见一小队金狗带着一车财帛往北去,便跟上去瞧瞧。这队金狗很是机警,为首那人身上似乎带着什幺紧要物事。入了夜我用迷药将其放翻,欲将那物事夺来,谁知为首那金狗竟然出恭躲过了迷药。我近身功夫不如他,便一直远远坠着用箭射。那厮手段倒也真的了得,直到今日傍晚才被我一箭射中。我双腿追了他的马儿一日,气力不济,又想着他必死,于是就慢行了几步。谁知等我寻见他尸身时,只见衣襟散乱,分明是有人从他怀中将东西搜拣走了。我往前继续寻了一阵,便到了这村子,见哥哥被妖女迷惑,又听见哥哥说太原、富平,这才放箭救人。不想这妖女比我前几日射死的厉害许多,幸好云夫人丝绦相助,你我总算是逃得一命。」 陆大安听佟仲说至射中金狗时,便已知事情竟真这样巧,但只是咧嘴笑着、未曾开言。待佟仲一麵疑惑的看着他一麵将事情讲述完毕,这才哈哈大笑,将今日事一说,探手入怀将那黄绢铜印取出,双手托着笑道:「这便是你在找的物事了!为兄手痒,却让兄弟好找。」 佟仲闻言,又惊又喜,见到陆大安手中之物,一怔接过。将黄绢缓缓展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气息渐渐粗重,从头至尾再看一遍,麵色苍白。陆大安见他情状,心知有异,忙关切地上前拍肩道:「兄弟,怎幺了?」 佟仲被他拍的一抖,铜印从手中滑落,咕噜噜滚到一边。陆大安俯身捡印,只听佟仲颤声道:「这……这次祸事泼天了!」 第二章 八门箭阵劫天意 孤胆刀牌承友托 陆大安见佟仲惊惶如斯,知事态不小,沈声道:「兄弟切莫慌乱,无论刀山火海,哥哥舍这条命陪你闯去!」 佟仲抓过酒囊,猛地灌了一口,强抑着颤声道:「哥哥呀哥哥,这铜印是金狗颁下的将军印鑒,这黄绢是金狗元帅代主加签的任命旨意。上麵明明白白写着我折家家主……折可求以麟、府、丰三州之地降了金狗!年余来攻打陕州兼筹粮有功特为加封,欲立其为中原伪主!我家将军之母、折家上下,小弟一家俱在府州!将军之母性情刚烈,我父少小便随前任家主征战,恨背德背祖之人入骨,既是金狗占了府州,怕是……强项之下必然丢了性命。」 佟仲说到最后,一张青白脸已是麵白如纸,擎着黄绢的双手颤抖不已。一旁的陆大安每听一句便呼一声」什幺?!」,连呼五声至佟仲言毕,已是长立抽刀、纵声大叫道:「父陷于敌手,虽万死亦当往救!我这便与你前往府州,救你父与折将军之母去!顺手砍了那个降金狗的什幺鸟可求的狗头,丢至军前与千万兄弟做蹴鞠耍子!」 佟仲乍知自己心中以为天人的家主竟然降金,心中本就惊惧难过,听陆大安莽撞聒噪,心中由惊极转愤怒,掷酒囊于地道:「那是我折家第十代府州之主!你怎敢对他不敬?只怨我等在砦中消息禁绝,家主……老折将……那折可求降金已有年余,我父怕早已英魂不存,你拿什幺去救?」 陆大安几年连遇溃兵至败,已是愤极,适才忽知心中敬仰的折家居然降了、救了自己性命的佟仲家人又因此陷于不测之地,立时怒火冲天,只想仗手中刀去杀个痛快。待到被佟仲开口抢白这几句,更添了几分羞愤,于是亦怒道:「我管他什幺鸟家主,只要降了金狗便是该死,不敬了又如何?生身老父,有一丝念想,也该舍身一探。你这般推脱,即为不孝!」 佟仲瞪着眼前横眉立目的浑人,怒极反笑道:「我家将军是折家弃子,但他一向以折家血脉为傲、自按谱称自己折家廿三郎的。我佟家三代为折家家将,一身荣辱与折家共之;我佟仲自幼和将军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如今家主降金,我等却该如何自处?如若出砦再投吴玠吴经略军前,吴经略对我等降将至亲可还有一丝信任?父亲自小教我,以折家为要,以大势为要,以我家将军为要,不论其他。我听从父亲教诲,保着将军为国杀敌,便是孝道。如你所言,唯一死以殉,何孝之有?」 陆大安虽仍不平,却无言以对,运力一刀砍倒火上烤架,背身道:「我只知道,当年未能回洛阳见我老父最后一麵,遗憾至今。」顿了一顿,低头坐倒,又咕哝道:「相公当年也说过,只知厮杀者如我,莽夫耳。可你方才说的那些,我却不懂。」 佟仲听他言中颇有萧索之意,心中略有歉然。思及自己所经所处与父亲音容笑貌,一时悲戚无言。烤架之木,本已燎烤干燥,陆大安劈之落火,登时火光熊熊。长夜漫漫,荒村寂寥,只有火中木柴劈剥作响。两人各怀心事在火边枯坐,仿似要借这大火烘去内中的黯淡伤怀。 良久,佟仲长歎一声,起身向陆大安背影一揖道:「今日得逢哥哥如此一个阵前英雄,是小弟的福分。适才小弟心中戚戚、言语冲撞,还请哥哥宽恕则个。小弟行止,尽许与将军。身有牵挂,不能如哥哥般快意恩仇。想着这就启程赶赴我家将军处,让他知晓此事,也好早作决断。青山不改,来日若有相逢,再与哥哥一同杀敌饮酒!」 佟仲一开腔,陆大安便已转回身来。见佟仲行礼,亦不 回礼。待佟仲说完,三几下把自己结束好道:「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伤了兄弟的心。兄弟说这等话,可羞煞我也!若是不嫌弃哥哥我粗手笨脚,我愿与兄弟同行做一刀牌,护持左右。兄弟救了我的性命,这百多斤便是兄弟的了。」 佟仲见他神色郑重、语气甚诚,又念起此人委实粗豪,方才心中不快遂烟消大半,摇手道:「哥哥说的哪家话!你我皆是爽直汉子,些许争执,怎值得哥哥如此?能得哥哥陪伴,实小弟所愿。只是听哥哥适才说要寻杨队将……」 陆大安听佟仲前麵几句,已然喜上眉梢。待他说到寻杨队将,哈哈一笑挥手打断道:「我寻杨队将,只为追随左右、再杀金狗。折将军乃是我素来敬仰的神箭英雄,杀金狗从不手软,我随了他岂不更好?只是如今我随兄弟去,有三句话想问兄弟。」 佟仲亦笑道:「哥哥请讲。」 陆大安抱拳道:「我随兄弟去投靠,折将军收我不收?」 佟仲回礼道:「哥哥忠义无匹、豪爽率直,我家将军见了必定欢喜。再知哥哥是小种相公亲随,怎有不收的道理?」 陆大安正色道:「若有金狗当麵,折将军是杀是降?」 佟仲眦几裂道:「杀之无赦,有死无降。」 陆大安向前两步,执起佟仲双手道:「做将军马前刀卒,死战时我为第一,折将军会否遂我心愿?」 佟仲反手紧握陆大安双手道:「若有死战如太原之日,哥哥刀断之时,定有我一弓随殉!」 两人执手互握,但觉胸中热血沸腾,心意相通,几近于一。一刀一弓再不多言,辨明方向、携手并肩,就此漏夜启程。 佟仲引着陆大安一路向西,饑食渴饮、风餐露宿。路遇数十次金军游骑,或战或逃、或攻或避,箭射刀砍合作无间、杀伤金人竟近百数。先前赶路只靠双脚,雪融泥泞,行动颇艰。后来杀金人夺马,行进转速,一日夜间,或可行百 有余。旬日后,出陕西路,金兵渐少,佟仲每每能觑见同出砦来打探的箭营兄弟所留暗记。有了方向指引,行路更是迅捷。二人于路共同杀敌,感情日渐深厚,马背上各叙了自己家事。佟仲知陆大安父亲亡故,奔丧不及,胞弟为寻兄失散江湖,再无下落之故事,深为慨歎;陆大安亦知晓佟仲之父随折可适因战而残,可适亡后,供养折翎之母及折翎之德行,唯唯礼拜。当日言语所残之些许怠碍,尽释于无。 又行一日,远远望见巍峨群山。佟陆沿着山脚兜兜转转,弃马崎岖向前,时有小兽被二人踏断枯枝的声音惊起远遁,在残雪上留下一串麦黄新绿。说说笑笑间,佟仲忽然停住脚步。陆大安愕然回望,却见佟仲神色有变,正要发问,佟仲已摘弓抽箭道:「敌袭!」 陆大安一惊,拔刀顺着佟仲眼光看去,只见不远处树上刻着一个不甚齐整的暗记,最后一划拖刀远去,似仓促而就,与前路见的截然不同。他示意佟仲在后以弓遮掩,自己小心翼翼趋前探查。沿着那拖刀刻划的痕迹方向放眼一望,约两箭之地外,影影绰绰卧着几个人,一动不动。 陆大安招呼佟仲上前,与他一同蹑足轻近,只见倒卧者四、三金一宋、头腹被箭、俱已殒命多时。尸首身边脚印及打斗痕迹甚轻,血迹也几乎不见,似是在四人死后有一场雪掩盖了一切。陆大安以眼问询,佟仲摇头示意皆不相识。二人细细勘查,辨明了离去脚印方向。佟仲又与暗记所示核对后,方一路追蹤而去。 前行不远,便又看到几具尸首,亦是金宋混杂。旁侧树干,羽箭多穿。陆大安心切救援,只要求进,反是佟仲冷静有加,想到五日前出陕西路时虽未降雪,却曾有阴风阵阵,风中湿气颇重,从而推断这场厮杀定是五天前之事,故虽救亦不急于一时。倒是同袍兄弟的羽箭失落颇多,若是五天来一路厮杀,定已捉襟见肘。于是便拘了陆大安一同,尽量将散落各处的箭支收回后,才急赶向前。 如此行几时便见几具尸首、收十数枝可用羽箭,到得天黑,竟寻见尸首四十余,收箭三百有奇。陆大安自恃力大,将箭枝全数捆了,负在自己背上。佟仲见战况激烈、心悬同袍,急欲赶路,却又恐陆负重难熬。与陆商议欲生火暂歇,倒被陆一阵抢白,大步流星将他抛在后头。 擎着火把又行了半宿,虽是月明星稀,却再也未寻见半点暗记,尸首羽箭也未曾再遇一处,只有雪地上脚印丛杂,似是大队人马、皆奔一向。沿迹再行未远,风中飘来一阵很浓的血腥气。二人辨明风向,往上风口疾奔,不多时,在一个穀口寻见了片惨烈修罗场。 二人首先踏足之处,只是血迹四溅,在皑皑白雪上打出点点黑洞。再往内中去,一具具尸首纵横交错、倒毙雪中,织成黑压压的一张大网,遮去了泰半雪色。网眼中本应晶亮的雪白却成了一汪汪深红,在皎洁的月光下闪着诡异的暗光。几乎每具尸首上都插着一到两根或赤翎或白翎的羽箭,乍一望去,一片白红羽毛的芦苇也似。芦苇丛及深红大网延至穀口几根横放的巨木前便告段落,偶有几具尸首卧在巨木之上,身上却不见红白羽翎。整个场中血气盈天,似刚退温热,让人为之作呕。 陆大安茫然四顾,胸膛剧烈起伏,小种相公陨落情景重现脑海,一时愕然难行。佟仲却一边挪动步子一边颤抖着喃喃:「白羽尽,赤翎出,出则必授,授则必收。这……这遍地赤翎未收……」话未讲完,他便」哎呀」一声,一个纵身落到巨木后不见蹤影。 陆大安被佟仲的喊声惊得醒过神来, 眼见佟仲的身影被巨木遮蔽,于是也跃至巨木前翻身而过。巨木后亦是尸首处处,却难见红白羽翎,死者皆是刀剑所伤,故血腥气更甚。佟仲一手蹲踞当中,抓着一只被砍断的粗壮臂膀、怀中搂着一具尸体,正在摇头垂泪。陆大安心中亦悲、蹙眉向前,这才发现断臂上係着两截黛色丝绦,与佟仲臂上的一般无二。而佟仲怀中人身有创伤十余处、一截肠子垂在身外,可四肢却是完好,这断臂定属于佟仲的另一同袍。陆大安记得佟仲曾言到,富平战后神箭营只余下十三人。怀中尸首是死透了的,那断臂是一条右臂,切口平滑流畅、血脉已竭,断臂人多半也是熬不住。神箭营中英雄,怕是只余十一了。 想起富平军中箭雨泼天中便有倒在佟仲怀中汉子的一份,陆大安心中怆然,怒火倏地升腾。大踏步到佟仲身边,拍肩把臂道:「兄弟且收了悲声,带我向前寻了金狗,共同为神箭营兄弟报仇!」 佟仲闻言将断臂轻置于身侧,拭泪道:「哥哥有所不知,我神箭营用弓虽俱为山桑,可箭矢却是分为白翎赤翎两种。白翎是鹅羽点钢镞,遇风则斜却易製易补;赤翎是角鹰羽寒铁镞,可穿甲、不惧风却极难造成。故我家将军严令:白翎尽或射敌酋方可用赤翎,且射出后能收则必收。富平后羽箭失落极多,每人只余赤翎两壶。我刚才在前麵见遍地赤翎,知是十一弟兄皆来了此处,可赤翎未收让我以为兄弟尽数命丧了,这才失态至此。如今这阵中只有林童尸身和不知谁的断臂,其他人应是逃得了性命。为今之计,你我当如前一般,多收些箭矢再往前去追赶。不然,我等皆是箭手,只哥哥一人用刀。若无羽箭可用,便是赶上亦无用武处了。」 陆大安重重颔首道:「既如此我去拾箭,兄弟去将这位林童兄弟的尸身葬了吧!」 佟仲将尸身放倒,起身遥指道:「哥哥且先助我将林童尸身与这断臂 到那处山凹,用石头封了便是。尸身尚未僵透,其他人必定离此处不远。一路行来,地上尸首金宋交杂,但宋人尸首我却也是不识,此事透着蹊跷。你我多拾些箭枝,尽速赶去才是正理。若救之得胜,自可归此再葬,若救之同死,则共将身子付与这西北河山便是。」 陆大安自问难及佟仲的冷静聪明,心中对这个生死兄弟的行事暗暗佩服,点头应了,便依佟仲所言搭了尸身后去收集箭矢。因刚听了佟仲解说,便往赤翎多处去收,间或收些白羽。收多了抱不得,就近撕了地上金人的衣衫捆做三大捆,连同前麵收的那捆一同扛起。佟仲这边亦是依此法扛起两捆,与陆大安打个招呼,沿着脚印共同向前追去。 箭矢沈重,林木渐深,佟陆二人追形逐迹且走且停,天刚蒙蒙亮时,在一座小穀外发现了十数堆篝火。火旁无人,却有十余宋人与四十余金人在火后极远处或坐或卧,篝火与小穀穀口中间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十着箭的尸首。而穀中却是漆黑如墨、毫无动静、一派萧杀。 穀前篝火生的位置极散亦极妙,恰好照亮穀口的每一个角落,如有人从穀中潜出,必定无所遁形。可穀外人若是想进穀,也是被照的一清二楚,端的是个困局。佟仲伏在雪中看了许久,也找不到潜进穀中的暗处,陆大安更是急的捶胸歎气不停。 眼见天色渐明,火后倒卧的人越来越少,陆大安一拳砸在雪地上,嘿然道:「左右不能潜行,何不大杀一场、冲阵进去!再等下去,你我空有箭矢如山,穀中却无矢可用,不都是英雄无用武处?」 佟仲刚要答话,却见火后一宋人服饰老者猛 头向这边看过来。那老者白发苍髯,精神矍铄,目光如电,若有实质。他心叫不好,念头飞转,侧头对陆大安小声道:「哥哥,切莫纠缠,只顾将箭矢送进穀中去。我神箭营兄弟性命,俱在你手中了!」言罢,将身上一捆箭留在地上,另一捆打散拣赤翎填满自家箭筒,起身便是一箭。箭若流星直奔宋装苍髯老者,那老者却不惊慌,只是鼻嗤一声,侧身闪过。佟仲向侧前上了三步,弓开满月再次发箭。老者再次闪过后却是疑声一歎,眼中精芒暴涨,一个铁板桥向后仰去。一枚羽箭贴着老者后仰的身形嗖地划过,恰恰穿过一堆篝火,带的木柴四散,火星漫天。佟仲一发双矢之后见并未建功,毫不停歇地在箭筒中同时抽出三支羽箭仰空抛射;再取三支平射而出;又是三支再度抛射,手法连贯,毫无滞涩。射完也不看箭矢落处,急向侧后边退边吼道:「穿云箭折翎在此,尔等受死!」 九支箭落在篝火后的人群中,只射中两人,其他箭枝皆被拨打开来。苍髯老者麵色微寒,向身后招了招手。火旁宋人立时分了六个持剑向佟仲迫近,身法极快。金人中也有一个头领似的人物叽 咕噜乱叫一通,金人便也分出十余人涌了上来。 佟仲哈哈一笑,好整以暇的回身再出一箭、射死名金人,才发足向远离陆大安的密林中疾奔。此时对麵穀内发出一声欢呼,几名与佟仲同样装扮的箭手现身穀口,往外发箭。苍髯老者抽剑回身拨打箭枝,其余有弓箭者发箭回射,没有弓箭者像是被吓破胆般伏卧雪中,不敢起身。一时间,场麵大乱。 陆大安本被佟仲说的一头雾水,可至此怎还能不知何去何从?他将佟仲丢弃的箭矢负起,也不抽刀,运力像蛮牛一般自最左侧篝火处直冲穀口而去,虎吼道:「我是佟仲生死兄弟,放箭护我入穀啊!!」 篝火边的围兵刚才被佟仲几箭带的整体右移,分兵追赶后又被穀内箭手射的一片混乱,陆大安这一冲竟然只有三四人上前追赶拦阻。穀内箭手听了陆大安发喊,果将箭雨偏洒在陆大安身边多些。陆大安也不 头,只是咬牙向穀口猛冲,耳边箭矢嗖嗖,有几枚硬是蹭着他奔跑中的双腿穿向后方追兵,真个是神乎其技。陆大安听得身后惨叫连声,自己股间虽中了一刀,但眼见便能穿过围线。心中窃喜。此时,身后一声长啸,衣袂破风之声烈烈作响,须臾迫近。 陆大安心叫不好,正在无计可施之际,听得穀口处一声断喝道:「扑倒!」他不假思索,借着奔跑冲力向前一扑。身子尚在空中,七支赤翎羽箭在空中组成一个奇异的形状自穀口直奔而来,每支箭的距离都是相等,恰似一张大网兜头洒落。陆大安自忖必死,大吼了一声、闭眼收颌静待箭矢穿身。谁知随着他身子下落,七支羽箭分别从他的头顶、双肩、双肘、双膝纤毫未差的擦过,射向他身后的追兵。 身后的衣袂破空之声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苍老的怒喝。陆大安只听得身后叮叮六声响,继而就感觉右肩一股大力将自己向后带了几尺出去,在地上搓的七荤八素。此时生死命悬一线,也顾不上看右肩究竟如何,挣扎着便向前爬。恰此时,又听得穀口大吼:「起身向前!」 陆大安刚见过穀中箭手神射,此令哪敢不遵?顾不上全身疼痛,尽全身之力挺身而起、向前狂奔。双腿刚刚迈出,就见四支赤翎直奔自己而来、两两擦过身侧向后飙飞。 望眼,三支赤翎正从空斜坠而下,径向着自己适才所卧之地而去。 身后再次传来七声箭剑相交的脆响,陆大安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风一般冲进穀口。与穀口箭手擦肩而过时,见只有三人又射出一轮赤翎,其他四人已急速向自己靠近,心中一鬆、脚下脱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四名箭手之一伸手来探陆大安鼻息,其余三人在他身上解箭。陆大安一把打掉来探鼻息的手,牛喘道:「老子只是吃了一刀,鸟事不妨!快解箭射退了围兵,也好接应佟仲万全。」 陆大安说话间,三名箭手已经解开了几道捆缚,抱着羽箭往穀口送箭助射。探鼻息之人着手稍慢,便就近去解陆肩上所负。捆缚衣物才鬆,就听哗啦一声响,数十箭镞跌落在地。陆大安讶异转头去看,才觉得肩肉一阵剧痛,目光所及处是一枝赤翎箭尾。上下打量摸索方知自己右肩负的箭矢略高,刚刚向穀内奔跑时擦肩而过的赤翎竟是射断了许多箭矢、钉在了箭捆之中。若不是背上刀鞘及鞘内钢刀阻挡,怕是还要射断更多。 探鼻息人也是一怔,继而一边卸箭一边问道:「兄弟身子如何?可有不妥?」 陆大安在前襟处扯下布条,把手一推探鼻息人道:「不妨事不妨事,只可惜了恁多箭矢。你速去助射,我将这伤裹了,也来帮衬。」 探鼻息人闻言心喜,脸上虽布满疲惫却也难掩对陆的欣赏之色,咧嘴一笑,抱了捆箭转身去了。陆大安正张牙舞爪的胡乱裹伤,忽听得穀口传来低声一令道:「空!」继而数根弓弦声响,却只有两枝箭矢破空飞去。 陆大安提刀向前,来在七名箭手侧后,远远望见苍髯老者已经退回围阵中。穀口七名箭手排成一排、俱是蹲踞姿,每人脚下皆放了一堆箭矢,可身后箭壶中俱是空空蕩蕩。七人拉弓之势齐整如一、丝毫不差,但每次却只有两人搭箭射出,其余五人只是空拽弓弦。 对麵围阵中的金人首领一直在篝火最右处,只看见冲阵的陆大安颇为臃肿,却未看清他负着许多箭矢。如此三四轮弓弦响后,金人首领麵露喜色,还射了一箭之后便使胡语发号施令。围阵的金人约剩了二十,闻听首领发令后全都举着刀枪、吼叫着往穀口冲过来。宋人装束的几人却被苍髯老者约束,未曾擅动。穀口七名箭手见金人中计,飞也似的挂箭张弓,一轮射倒六个金人,再一轮又是五个毙命。金人首领见势不妙,声色俱厉的招呼手下回撤。穀口箭雨随之索命,数息之后,除两个见机快的臂股中箭退回,其余人均命丧黄泉。 金人首领见麾下死伤殆尽,不禁怒气冲天、血贯瞳仁,哇哇叫着挥舞手中刀便要上前拼命。苍髯老者一直斜眼盯着他,神色颇为不屑。此刻见他失了理智,也不上前,只是在地上拾起一小截焦木,屈指弹出。 焦木去势甚猛,不偏不倚打在金将颈后。金将闷哼一声,软软倒地。苍髯老者再无动作,只是眯眼盯着穀口的七个箭手;他身后的几个宋人唯老者马首是瞻,也只是无声无息的站着;仅剩的两个中箭金人忿怒的盯着老者,却并不敢有何行动;穀口的七名箭手此时已改蹲踞为立,箭矢搭在弦上,双手略垂、箭镞指地、留而不发。 时有朔风穿林,如鬼呜咽,惊起鸦雀三五,啼叫分飞。穀前火光渐熄、遍地腥红,死尸狼藉,箭羽林立。陆大安在七箭手旁侧横刀而立,几欲前扑杀敌,却觉得身前气场平衡微妙,似是容不得自己挪动一分一毫,遂弃了妄动的念头,便是呼吸都小心许多。 忽地,火堆中尚未燃尽的炭木劈啪爆了个星花,苍髯老者闻声而动,手中剑递、脚尖一点,整个人如同一支利箭般向前突来。七名箭手中一红麵者张口大喝一声」无景」,七个人熟练地变为三踞四立、开弓放箭。箭枝六平一抛,如电疾出。六平射箭矢化为两个倒品字罩住老者左右胸前各处,一抛射箭矢只画了个极小的弧便急急下坠,远途先至,直奔老者额前。 老者冷哼,将手中剑尽力前伸、剑尖轻颤,将离前胸最近的两支箭矢打歪,继而提臂过顶,将剑刃竖置于麵前,身子如风拂柳条般左右飘忽不定。抛射箭此时恰好飞至,狠狠的砸在老者的剑身之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其余四箭有两支被歪飞的箭矢带的失了準头,另两支準头仍在的竟被老者飘忽的身法差之毫厘地躲了过去,毫不停歇地飞入密林之中。 虽是人员伤损,八门阙一,但红麵箭手也未曾料想老者能单凭身法躲过两箭,怔怔几息,未出口令。老者似也未料到苦战之余的箭手仍有此等箭力,停下身形傲立场中,使淩厉双眼往穀口扫视。穀前空地上寂寂一片,只余老者手中剑被抛箭击中后若龙吟般的回声。 回声渐弱,老者飞身再起。红麵箭手沈声连发」无生」、」放休三杜」、」双伤」三令,其余箭手闻听喝令入耳,便不停张弓放箭、身子也飞速转为各种适合协同出箭的姿态,时而同踞,时而散立,时而密集于一,手中弓箭亦是平射抛射各不相同。一些箭矢分明是射向空处,看去毫无作用,可对麵挡箭的老者却偏偏在数息间便往箭矢所至处撞过去,才再运手中剑或身法抵挡躲避。七箭手每放箭一轮,老者便要退后些许。三轮箭后,老者已堪堪退到正麵篝火前,与方出阵时相较,几无寸进。但任箭手发矢如何精妙,一轮七箭中却似有两支箭矢贯不能相连、生隙于纤毫。老者据此,堪堪将所有箭枝避去。 老者在火旁思索有顷,回头低声吩咐了几句,一旁的几个宋人便轰然应喏,四散开站在各堆篝火之侧,间距甚阔。老者再出,却未飞掠向前,而是与众人一同步步前行。几人如沿白纸扇骨行走般由宽阔地直往穀口这穿扇骨处行来,步伐虽不敢言丝毫不差,却也甚是齐整。七箭手见状,忙分了四人去射与老者同进的宋人,其余三张弓则倾力放箭往老者身上招呼。只两轮箭后,进逼众人的速度便参差起来,除老者突前外,还有两个精壮汉子与老者相距不远,其他人等只顾挥刀剑拨打箭枝、几无进展,反有其一已被远远射死。七箭手见状,遂将羽箭集在了仍可稳步前行三者身上,对余下人众只是偶尔发箭阻拦。 陆大安在侧观瞧,初时惊诧于七箭手射术精妙及老者诡异身法,怕自己冲前帮忙不成,反添乱象。现下又见敌人过远、无自己下手之处,只急的抓耳挠腮。待进逼者被七箭手箭矢逼的强弱立判,陆大安终寻到自己的去处,遂自穀口一侧悄悄溜出,自刚冲阵进来的路线返回,杀奔坠在最后的几人而去。 两个精壮汉子全神贯注在前方射来的箭矢上,并未留意悄悄溜去的陆大安。苍髯老者虽引箭最多却尚有余力,见陆大安悄悄潜出,出声示警。陆大安闻声哈哈一笑,一路鼠窜到离自己最近那人身边,狠狠一刀劈下。那人闻破风之声回身挥刀抵挡。两刃相交,金铁交鸣,俱蕩开几寸。陆大安毫不停滞,再次执刀劈下,那人却一翻腕,将刀沿着陆大安的刀侧向他肩肋抹过去。陆大安瞠目加力,招式不变,竟是拼却一伤也要将那人斩落刀下。那人身子如灵蛇般闪避开陆大安刀光,正要趁陆不及回身之际把刀尖前送,却被一支飞来的赤翎噗地一声穿透脖颈,随着一蓬血雾栽倒在地。 陆大安抹了一把喷溅在头麵上的血汙,挥刀再往另一个人处杀去。与那人交手不几合,便听见不远处苍髯老者发了三长一短几声清啸,啸声刚落,坠在最后的那几人已一起向陆大安冲过来,近先远后将他围住,各使招数向他身上招呼。陆大安只是战场厮杀,论招式武功,实不如武林中人多矣,不一时便已左支右绌、破绽百出,手忙脚乱下臂上与后背各中了一刀,霎时险象环生。 老者清啸发令之后,便提气轻身,如最初进击时一般向穀口飞掠。七箭手不敢大意,在红麵箭手发令下再组箭阵。虽是几轮下来将老者逼退些许,但再不及援护陆大安,也让两名精壮汉子抢前许多。箭手分箭将两名汉子逼退,老者又再次近前。如是往複,远处的陆大安已是身被十数创,眼见便有丧命之虞。 红麵箭手麵色沈静、心下却甚是焦急,又望一眼陆大安、猛一咬牙喝道:「四立破远,三踞独景连珠!」 众箭手依令而行,羽箭如骤雨一般泼洒出去。围着陆大安的几人淬不及防,纷纷中箭倒地;两名一直跟在苍髯老者左右的精壮汉子将箭拨开,稳步向前;中间老者飞掠突进,就在空中避开连珠羽箭,距穀口仅有咫尺之遥。 红麵箭手见势不妙,也来不及发令,张弓便冲着老者前胸射了一箭。其余箭手会意,于是依样施为。一息间,六支羽箭如一团尖刺般跟着红麵箭手的羽箭飞向老者。老者麵色一白,拼着些许内伤将体内真气加速流转,整个人如铅坠般倏地下落。七支羽箭尽数落空,在老者头上嗖地划过。老者单脚落地,轻点之下,身子已再次飞掠向前,剑气纵横,将穀口七人皆罩在剑光之中。 四个站立的箭手弃弓揉身上前,抽出腰中短剑刺向老者。老者冷哼,使手中剑在身前画了个大圆,箭手的四柄短剑俱刺在圆上,被剑上内力一一蕩开。老者振臂,剑锋如蛇信般急速吞吐,四名持剑箭手肩臂俱创,踉跄而退。此时蹲踞三人有两人发矢直取老者双目,红麵箭手抽剑向老者猛刺,人剑一体,一往无前。此时距离已近,老者挥剑拨掉两支羽箭,再不暇以剑挡剑,于是身体后倾,一脚将红麵箭手踢的飙血倒飞,自己却也被反力震得倒退数步。 老者落脚尚未结实,蹲踞二人再次发箭袭来;挥手中剑打掉,却险些被藏在箭后的另两支连珠箭伤了眼睛;急急旋了身子避开,却又有三箭飞至。老者身法已尽,手中剑离身前尚远,眼见就要被疾来之箭射中。只听叮叮连声,两个汉子恰恰赶到切近,挥剑各挑飞了一支箭矢。老者吐出一口浊气,自不可能处折身向后猛倒,虽将头脸避开最后一支羽箭,发髻却被一箭穿开,白发于风中散落,披零肩背。此时箭矢又至,老者挥剑拨打,与两名汉子一步步退去。 与穀口距离渐远,老者再不需为两名汉子拨箭,只需护住身前便可。正欲鬆下精神,调养内息之时,却听身左侧汉子一声大叫,口吐鲜血。定睛一看,却是血葫芦般的陆大安悄无声息地自身后潜进,一刀将汉子刺了个透明窟窿。老者大怒,欲将陆大安毙于剑下,争奈穀口羽箭转盛,只得眼见着陆大安连滚带爬溜走。 老者护着剩下的那名汉子退出一箭之地,回到篝火之后远处,吩咐了汉子去寻追袭佟仲的人回来,便立而调息。陆大安拖着腿蹭回穀中,只见穀口血迹斑斑。地上本如柴垛般的羽箭被老者的剑气伤损无算,可用之箭,眼见将尽。尚有战力的四名箭手留了两人在穀口警戒,其余回转穀中为同伴裹伤。留守箭手见血人一般的陆大安现身穀口,忙再分了一人将其搀扶入穀。 转过了迎头几棵大木,穀中全貌便尽收眼底。此穀方圆不过数丈,四壁高崖耸立,无法攀援而出,正是兵家绝地。穀中一侧,躺着一个断臂人,生死不知。被老者踢飞的红麵箭手在断臂人旁倚壁半卧,人事不醒、气若游丝;适才四名持剑攻苍髯老者的箭手有两人臂膀重伤,不能发矢。此时若有敌强攻,恐穀中人众将一网而尽。 陆大安见穀中凄惨,心中又悬念佟仲安危,麵上大是不乐。扶陆大安箭手与他心意一般,只是撕布为其裹伤,亦是默而无言。穀中一干人等,已曆经几日死守苦战,人人带伤、身心俱疲。如今皆认生机几近于无,个个或卧或坐、闭目养神,只待最后厮杀一场,拼个与敌携亡。 箭手将陆大安所受创口细心裹好,怎奈缺医少药,无法一一止血。好在陆身子强健,又习惯了受伤带创,除却疲累发冷,倒也不觉得太过难熬。正瞑目昏昏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传入双耳。他心中一惊,紧握刀柄便要跳起,可双腿乏力,只能以刀撑地,缓缓起身。 脚步乍停,人声已现,留守穀口的箭手回转道:「穀外强敌增兵大至,远望去貌似追佟仲那二十余人。佟仲只怕……只怕是不好了!你我兄弟也準备準备追佟仲行走了吧」 陆大安闻言心 一酸,摇晃着身子便向穀外行去。尚能杀敌的箭手也昂然持弓出穀,剩不能发矢的二人对视一眼,继而一笑,亦抽出短剑跟随。转出穀口之路甚短,数息间便至。此时众人心头沈重,却显得这路程也长了起来。待大木消失,穀口豁然,却未见报信者所言救兵。放眼一眺,只有一条鲜血死尸铺成的道路从远处密林中延伸而来,路的尽头跪着那披头散发的苍髯老者。老者满麵狰狞,喉咙中嗬嗬有声,捂着颈前的双手指缝中鲜血四溢。 第三章 白衣青剑林边现 红粉虎将砦中寻 老者身后不远处背身立着一人,竹青色襆头係带飘飘,浅荼色圆领长袍白滑胜雪,左手负于后,右手提一剑,剑尖下垂,血滴未尽,自有一副幽渊气度。 未几,老者气绝,轰然倒地。众箭手蓦地发一声彩,也不顾身上伤势,呼喝着往背身那人处奔去。那人闻彩声,微笑转身道:「安某来迟一步,众位兄弟可好?」 尚在原地呆看的陆大安虽已明白此人是己方强援,但佟仲不在,也不好冒昧上前,于是瞪了一双眼仔细观瞧。只见那人一字浓眉、亮眸龙眼、山根连额、鼻梁隆起、耳轮分明、唇红齿白、申字脸型,一幅文士打扮却隐隐透出些道骨出尘。众箭手虽是狂喜之中,却也只是奔至他身边口称公子、感激行礼,不敢与他若众箭手之间那般勾肩搭背着呼号大笑。 白衣人回剑入鞘,团团回礼后愕然道:「怎幺不见其他人,只有你们六个?」 众箭手闻言黯然,绝境逢生的欢喜消弭无蹤。白衣人 眼一扫,唤那把守穀口的箭手道:「郝挚,你来说。」 郝挚麵上一悲,拱手道:「安公子,我与陈丹、谢宝、白小六、高诵五人奉折将军令出阴平道、过白龙江接应打探消息的兄弟。在花溪峡外不远,见到暗记,于是一路寻至此。在前麵密林中正撞见林队正、穀山、李七、晏虎与金狗战在一处,便赶了上来助战。本来有我等相助,已射退金狗。可金狗阵后突出一群武功高强的宋人,杀的兄弟们左支右绌。我等结巨木为阵,使将军所授八门箭阵方堪堪抵住。兄弟们杀伤虽多,怎奈箭矢不敷,只得弃了巨木寻路退却。」 说到此处,郝挚由悲转恨,一指地上老者尸身愤然道:「这老贼趁我等向后、箭阵有隙,冲突向前、一剑砍断李七臂膀。林队正股间首创,行走不利,于是舍命缠住老贼为我等断后。退却路上,晏虎泣诉,我才知与他同行的田力已在几日前被一妖女害了。我等退至此处小穀,被老贼率人赶上。李七昏厥,只剩我等七人能战。幸有穀山机智,每每按敌变化将八门箭阵舍却一门,加上夜色已深,才挡住敌兵攻击。眼见矢尽,穀外佟仲大哥诈称将军,骗走了围兵半数;又得那位使刀的疤脸兄弟奋力送箭矢入穀、拼了性命的拦敌厮杀,方使我等得见公子麵目。可穀山被那老贼踢中心窝,怕是不好。佟仲大哥骗去的敌兵已返来且被公子杀尽,可他却仍不见蹤影,不知是不是……」 陆大安在一旁听郝挚言语,心中一时悲怆,紧接一阵自傲,待听到最后含悲言佟仲,终忍不住高声道:「这位郝兄弟有甚好哭泣?不如求这位公子与我等无恙者四散寻找,也好尽速援救。若是……唉!没有若是!定然是无事!」 白衣人见陆大安言语豪爽、整个人从血水 捞出来一般尚且自称无恙,心下暗暗欣赏,点头抱拳道:「正该如此!仁兄对箭营兄弟大恩大德,在下安鸿代大哥谢过,日后定有所报!寻佟仲之事,我一力担之即可,仁兄伤势不轻,此地亦不可久留,且随众回砦等候吧!郝挚,你带众兄弟先行,五日后我去岭下林边寻你。」 安鸿言语平缓,也不见有何动作,便已飘然后掠, 头收礼时,人已在几丈开外。白衣翻飞间,就在空中将身子一转,穿入密林消失无蹤,只余最后几字的回音在林间及众人耳中回蕩。倏忽之间,众人只觉眼前一物闪过。另一无伤的箭手陈丹张手急抓,得一小小瓷瓶,开盖清香扑鼻。陈丹略通药理,一嗅便知此为疗伤圣药,遂急吼吼跑回穀中送与二重伤者服下。 陆大安久在军中,见的多是结阵劈刺攒射,却从未见过江湖中如此高明的身手,瞠目结舌中将对佟仲的担心放下许多。在郝挚的引领下与众箭手一一见礼、互通了名姓,又说起巨木阵藏林童尸身一事。众箭手致谢再三,分出几人与陆同去将林童葬了,这才回穀做了背架,负着穀山与李七回砦。至晚,断臂的李七苏醒过来,虽是脸色苍白、疼痛难忍,但已可搀扶着行走。穀山服了伤药后却是不见起色,仍然如伤后一般气若游丝,毫无知觉。 众人寻了一个可背火光的山坳升起篝火、煮些吃食。安顿好伤者,尚能活动的箭手四散开来去巡哨,陆大安也要跟去,却被郝挚死死留住歇息。陆见箭手们扎营巡哨颇有章法,既有行伍之势,亦有独得之妙,忍不住出言相询。郝挚感念其送箭入穀之德、喜他勇武直率,又在日间路上问知了佟陆前事,心中疑虑尽去,遂展颜笑道:「哥哥有所不知,我神箭营虽在富平中为西军军中一营,可这干人马中除当日吴经略自各营调拨外,却多有江湖草莽,因此营事上江湖习气重了些。当日随军溃退,得出生天的我等十二人更是跟随将军久了的,学了将军功夫皮毛,才逃了性命出来。我家将军自少为折氏不纳,一向离府州游曆在外。虽是略有凄惨,却也因此结交了许多英雄,做出许多大事来。割牛城五箭退西贼时只有佟仲一人相随;赤翎箭连破太行山三十六匪砦时本是匪首的陈丹、谢宝和李七拜服将军,自愿追随左右;助韩五爷于帮源石洞中生擒反贼方腊时收降了穀山、高诵、晏虎和白小六;同折二将军破巨寇宋江、连珠箭射死花荣时折服了老将军麾下队正林童;田力、魏庆乃吴经略于富平战前调拨。算来,除田力、魏庆外我十人聚首于将军处也近七年了。富平血海俱是安然,谁知在此山僻丧身失命、生死两隔!」 郝挚黯然一歎,继而仰首向天,微微侧着脸只将一双眼往火光暗影中藏。陆大安不知如何安慰,又想起不明死生的佟仲,心下亦是不乐。伤了臂膀的高诵和白小六坐在另一旁,静静的听郝挚对陆讲解。白小六只十八九岁年纪,少年心性又生就诙谐性子,此时见场内气氛转悲,于是便打诨道:「你这郝挚,偏能卖弄他人!我等旧事被你讲了个干净,陆大哥却尚不知你这厮鸟来曆如何呢!」 郝挚闻言, 手假扇火炭烟气飞速拭了下脸颊,笑骂道:「你等这群泼汉,不是匪类,便是江湖。讲给陆大哥听,是 举你等哩!我只不过一个山中猎户,在集市卖野味时恰巧遇见云夫人。得夫人赏识, 举我做了个护院。将军与韩五爷在京口庆功,夫人随了将军,我才有幸跟从将军左右。说起来,是家奴般的人物,怎能和你等大侠客大英雄相提并论?」 陆大安听郝挚提起云夫人,又见到他臂上依然係着的两段黛色丝绦,于是记起与佟仲在荒村中所遇妖女的言语。正踟蹰着寻思要不要问问这云夫人是何许人,火旁僵卧的穀山忽然呻吟了几声。围火团座众人急过去探视,轻声喊了些句,却只是不醒如旧。断臂的李七本已昏沈沈睡去,被众人轻喊惊得略醒了醒,讨了些水喝又再次睡下。 两番搅扰了些时候,郝挚要去寻巡哨的箭手换岗,耐不住陆大安的求肯,只得让他也去换了个箭手回来歇息。陆大安得了差事,便把问云夫人的事忘在脑后,值夜至近三更,回到篝火边架不住疲累酸软,一倒地便呼噜大起、沈沈睡去。 如此又行了三日,过了荆棘遍地、怪石峥嵘的木门道,便到了岷江、白龙江交彙的花溪峡。岷江如怒龙般冲入峡中,拍岸击石,翻腾咆哮,使人望之晕眩。幸有一窄窄木桥跨江而过,才免去众人沿穀攀援之苦。陆大安一生惧水,紧紧抓着郝挚的衣角尚被唬的麵无血色。众箭手也大都麵露惊惧之色,唯有郝挚一切如常,背上负着穀山,仍有閑情为陆大安讲解此木桥乃当年邓艾父子领魏兵行阴平小路所造,故名邓邓桥云云。 循岷江向南,便上了去往玉垒关的正路,可众箭手却在堪堪能望见险崖坝栈道之时拐下了路,直直插入一望无际的险山密林之中。林间放眼皆是合抱,树木间藤蔓相缠,密林之阔,恍若泽海,白雾气蒸,终年不散。郝挚为安全计,只在初入林中的几桩木上留下暗记,再往内中便无一丝一毫。林中落叶满布,厚度及膝,行走间痕迹全无,故箭手虽众,唯做过猎户的郝挚识途。入林不久,郝挚带众人寻得一块大石。大石平滑如镜,阔狭若江中一舟,其上烟火痕迹层层叠叠。众箭手在林木间收得枯叶,便在大石上生起火堆,暂作歇息,郝挚自返去林边暗记处接应早该赶上会合的安鸿。 安鸿英武洒然,陆大安一见之后便心生仰慕,又有佟仲安危係于彼身,故一刻不能相忘。这几日行路辛苦、步步惊心,将满心的问题抛诸脑后。此时得閑,待一切安顿罢便缠着众箭手询问,始得知安鸿乃是江左剑侠,一身业艺着实不凡。因其生性洒脱淡薄,故江湖声名并不显赫。当日折翎带众人于江南游曆,与安鸿偶遇。安鸿见众人持弓携箭、麵目不善,以为狂匪日行。故上前与折翎溺战,约败者避出江左,意欲驱匪安靖家乡。折翎见安鸿身法,一时技痒,也不说破,欣然应允。二人相较竟日,拳脚、兵刃、内力均伯仲难分,最终还是折翎神射拔了一筹。折翎说与真相,安鸿赧然相敬,当夜二人痛饮达旦后结为异性兄弟。富平败时,金军团团涌上,折翎不肯舍弃箭营所存四十余众,眼见皆是玉碎。安鸿得云夫人报信、恰好赶到,仗剑与折翎一道前杀后挡,终护得十二人周全。折翎受创颇重,安鸿得云夫人接应,将众人带至此人际罕至之砦,终得脱险。 众箭手言语间对安鸿既是佩服,亦是恭敬,陆大安心中却是喜忧参半。喜者,竟能识得如此英雄兼是此人去寻佟仲;忧者,安鸿逾期不归、恐事有不谐,佟仲安危,深有可虑。听众箭手说到云夫人时,本还想着询问些前事以解心中所惑,可转瞬又将其忘却于心神不宁之间。 如此忐忑反侧了半天一夜,隔天清晨,安鸿终于在郝挚陪伴下到来,身边却不见佟仲身影。陆大安一个箭步窜到安鸿身前,抓住他双臂急切道:「佟仲呢?怎地未与你同来?」 安鸿眼中血丝满布,显是多夜未眠,身上白袍也沾染泥汙点点,只是神情依旧洒然。他知陆大安心焦,也不挣脱,只微做笑意道:「我在密林东北,见到佟仲羽箭射杀之敌。循着脚印追去,却在一条小溪旁断了痕迹。我以小溪为心,寻遍方圆三十 地麵,并无佟仲身影。后又在溪水浅处发现河底石头翻动,推断佟仲定是沿河踩水而去。随着往下游寻,发现溪流彙入岷江。沿着岷江夹岸寻了五十 ,却再无蹤迹了。」 随着安鸿所述入耳,陆大安双手不觉渐渐用力,待听到岷江夹岸再无蹤迹,心中一痛,手一下子鬆了,颓然坐倒。待不再恍惚,才发现适才安鸿臂膀犹如铁铸,自己的手指手掌发力过猛,竟隐隐有些发痛。正觉得心中如乱麻、不知如何处时,耳听得郝挚与安鸿说话,言中有一句」穀山等查知一件大事,急着回报将军」,猛醒起自己与佟仲所曆之事尚未说与人知晓。佟仲不知生死,那消息便只能由自己传语折翎,不然会误了佟仲大事。忙跳起身道:「我却记起,佟仲也查知了件事要报与折将军知道的。」想起荒村中佟仲神态惊惶,言语郑重,遂又补了句:「泼天祸事,只能说与折将军一人,且要快些。」 郝挚等箭手闻言,齐齐往安鸿看去。安鸿点头道:「既如此,事不宜迟,郝挚带路前行,回砦将事情稟了大哥再作计较。」 众箭手轰然应诺,熄了营火便结束上路。随着前行,山势越发陡峭;青苔聚水,湿滑难行;雾气渐浓,连呼吸也愈发困难。夜宿林中,生火的地方也无一个,只得啃些干粮打发。唯有穀山在安鸿以内力通夜救治后,渐渐醒转恢複是为一喜。 又行一日宿一夜、攀艰越险后,终于在泥泞中现出一条石板小路。行之未久,一道极其简陋的木製篱笆突兀的映入眼帘。四色旗数麵插与其上,却无一人守把。再沿路登攀许久,依险峻山势建立的一道长约二百尺的高厚砦墙屹立眼前。砦墙以石为基、以木为垒,高约两丈,垛口、角楼、闸楼一应俱无。墙体上除正楼外只简简单单起了十数个睥睨,墙下依着山势引来溪水一流作为护城。其宽逾丈,成年男子竭力而不可越。墙的两个尽头皆是高山,所不同的是左手山峰直插入云,巍巍然不知高矮;而右手山峰约为砦墙两三倍高度,其巅齐整,四壁平滑如镜、突出于砦墙之前,恰似一天然敌台。 山路角度陡斜兼石板湿滑,众人皆需抓扶路旁树木藤蔓方能站稳身形,唯安鸿轻巧巧立在一突起的石尖之上。陆大安初至,正震惊于此天地与人工共同造就的万夫莫开之守地而不能自已,耳听得砦墙上一人喊道:「安公子与箭营众弟兄回来了,快开砦门!」 喊声才罢,门分左右,紧接着从门 伸出三架木梯,平平的搭在山溪两岸充作桥梁。众人熙攘缘梯过溪,墙上喊话人见有两伤者,急带人抢下墙来接住,吩咐寻医药救治。安鸿上前深施一礼道:「有劳王砦主守候。郝挚与这位陆大安兄弟有重要消息需见我大哥等人,请砦主与我同去可好?」 那王砦主四十余岁年纪,圆圆一张喜麵天生含笑,闻言虽努力正色却依然笑容可掬:「这怎幺行得?报与折将军知的便是军情,我是何等腌臜人,实不配与闻!」 安鸿微笑再行礼道:「王砦主说的是哪 话?我等困厄来投,蒙砦主恩义收留,心中实在感激。大哥再三与我等交代,入砦便是砦中事,俱要以砦主为尊首肯。今日消息恐是体大,正是要请砦主同去商议的,还请万勿推脱。」 王砦主闻言甚喜,一双笑眼更是眯成弯弯一缝:「折将军真如此说?那可真折煞小人,折煞小人!」又与安鸿客气几句,便把臂而行。 陆大安与众箭手在后跟随,左顾右盼细细打量整个山砦。此砦乃是依山所建,层层叠叠恰如梯田。由于山势陡峭,每一层只得方圆不足百丈平坦地方。居住房舍俱是以木为料,伐过的木桩也不削平,就那样参差立在各处。砦中行进主路就穿插在木桩群中,经年所伐木桩,偶有新枝冒出,青青翠翠拦在行走人麵前,也无人管它。 兜兜转转,直上了层台二十有余,才到了山砦主坪。坪上场间只有一座砖石建筑,建筑大门上方挂着块牌匾,上书」议事厅」三个篆字。此厅虽比砦中其他屋舍略略雄伟,却也不及城中普通大户人家的中堂开阔。场左立着三根旗杆,杆上三麵大旗分别绣着」摩天岭」、」诸葛砦」、」孟」;场右是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岁月斑驳,无甚奇特。回首一望,砦墙及最下几层房舍已隐在云雾中,渐不可窥,最近的一层如同被踩在脚下,需探头出去方可望见。 安鸿与王砦主同进了议事厅去,留众人在外等候。陆大安随小种相公征战,克西贼砦子无算,却从未见过如此险峻的山砦。正探头向下看的有些眩晕,身旁的白小六 手肘撞了他一下,吓得他跳步向后一窜,惹得白小六点指悄声笑道:「厮杀汉怎地又惧水又惧高的?哎,陆大哥,我说与你知。那边大石上有神迹,用水淋透便显」邓艾过此」四个大字。你可知邓艾是谁?」 陆大安吃他一撞,惊得险不见了一魂三魄。此刻闻白小六发问,瞪他一眼道:「我是粗汉,斗大字识不得三五,谁知那邓艾是什幺鸟人?修桥也是他,留字也是他,好不恼人!」 白小六见陆大安样子,知他有些恼了,也不在意,只是推推搡搡的与他取乐。陆大安离台阶远了,心中大定,亦知白小六是好意开解自己心中因佟仲而来的郁结,遂也笑麵还以老拳。众箭手同围拢过来凑趣,嘻嘻哈哈,好不热闹。陆大安近些年曆尽丧朋失伴苦楚,神思又飞回小种相公身旁,一时恨不得此景能常留眼前。 嬉闹数番,听得议事厅处脚步声响,从屋中快步行出一个三十岁许人来。那人一张古铜色的国字脸,颌宽口阔,凤眼蚕眉,相貌并不俊俏,却带着七分肃杀庄重,不怒自威。身挑九尺有余,披着件宽口蜀锦大氅,也遮不住蜂腰虎背中的一团英雄气概。 场中众箭手一见此人,纷纷整束下拜,口称将军。陆大安心道此英伟汉必是折翎,不由得在心中喝了声彩,跟着众箭手拜下去。折翎跃前一步双手将陆搀住扶稳,双目聚神注视他眼眸、凝声道:「二弟已说与我知!陆壮士与佟仲千 同行,多有照拂,后又独闯死地,救我一众兄弟,此恩此谊,折翎铭感五内!请陆壮士安稳,受在下一拜!」 折翎言罢,一揖当先,接着撩袍便拜。众箭手也一同转向陆大安,心中既感念陆大安救助之义,亦涕零折翎待己之厚诚,皆肃颜随拜。陆大安未曾想有此一幕,愕然呆立,脑中只是不停重複一句话:「折将军竟待我如此!」旋而才记起当不起如此大礼,手忙脚乱的跪下,额头触地、砰砰有声,竟是对着折翎磕起头来。多日的敬仰,心中的言语都堵在喉咙处,什幺也说不出,只是不停呐呐道:「使不得!这如何使得!」 折翎见陆大安如此,赶紧上前将他扶住,略运内力将他搀起。陆大安只觉得一股劲力柔和绵软自臂上传至,身子轻飘飘如在水中浮起。 眼见折翎含笑相视,眸中情感清澈真挚,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沸了,此刻即便一条命送与折翎,也是心甘情愿。白小六见一向粗豪的陆大安一张脸憋得通红,眼中隐泛泪光,不由笑道:「陆大哥前几日谈起我家将军,不是说恨未谋英雄之麵?如今见了,却只是红着脸哭泣,莫非陆大哥心中的与英雄见麵,就是这般小娘皮也似幺?」 不待陆大安羞恼,折翎早已闻言回头,狠狠瞪白小六道:「你这泼才!陆壮士是我等恩人,你却只知口舌胡混,是否讨打?我前日在山中射了头虎,上次允你一张虎皮,这便便宜了你!自去我耳房中寻去!」顿了顿又佯怒道:「回头再与你算账!」 白小六闻言,做了个鬼脸雀跃而去。郝挚在一旁拱手喜道:「将军可射虎了?一别半月,将军定是伤势大好?」 折翎环望,见众箭手皆关切看来,遂展颜颔首道:「昨日开弓,已无大碍,有劳众兄弟挂怀!佟仲之事二弟已对我细细说明,王砦主业已遣人出山去再寻了。穀山与李七伤势如何?林童与田力又是被何人害了性命?」 众箭手闻言,麵色皆是一黯,七嘴八舌间将穀李二人伤势大概说了。折翎细细询问,确定性命无碍才长舒口气,接着便喊众人同去陪他探看二人,郝挚往折翎身后一使眼色道:「穀山等探得消息颇为紧急,陆兄弟处亦有佟仲探来的大事,不好让风大人久等。我先随大人去议事厅勾当,然后再去探二兄弟伤势不迟。」 折翎眉宇显出丝厌恶,眉峰竖起似欲不顾而去,忽又歎气道:「所言极是!云儿也是这般对我说。虽说此文人一贯与我等通情礼且未露酸傲之相,但毕竟久在张枢密身侧为官,多见朝堂事,故不得不防。如今我身在西军,比不得江湖中快意自在。也罢,大家久涉,定是乏累,你与我进议事厅通报消息,余者先散去歇息吧!高诵,去张罗桌酒席,议事毕,你我兄弟同与陆壮士吃酒,共谋一醉!」 折翎言罢,对着陆大安做了个请的手势,接着便把住他手臂,欲与其协肩并行。陆大安哪 肯如此,只是涨红着脸摇头摆手不允,坚执下属礼、与郝挚行在折翎身后。折翎见陆着实惶恐尊敬,已然知晓他心意,也不多言,重重拍了拍陆大安肩膀,称了句」好兄弟」,转身往厅 行去。 折翎一拍一讚之下,陆大安心潮澎湃,随在折翎身后,连胸膛都挺得比平日鼓了三分,走路姿势也颇不自然。厅前檐下,立着王砦主与一文士,被陆的走姿逗得忍俊不禁。那文士年约四旬,眼神明动、麵玉唇朱,颊上三绺殊胜髯垂在颈前,着一白细襕衫负手而立,姿容儒雅不凡。适才二人本是随折翎出厅迎接,但赶不上折翎脚步,到得厅前恰逢折翎一众跪拜,不好上前,遂在檐下等候。此时见折翎近前,文士未语先笑,拱手道:「恭喜折将军又得一猛士相随!」 折翎站定,还礼后回顾陆大安道:「多谢风大人!陆兄弟于前几日单人冲围阵闯绝穀,救得我一众兄弟万全,乃我等恩公。得其不弃,是折翎之幸,敢不以手足待之!」 文士闻言,上下打量陆大安一番,肃颜缓揖道:「壮士义行,风慎敬仰!」 陆大安还在云雾 ,精神恍惚,亦不知风慎是何许人也,见其缓揖,只是点点头傻笑几声。折翎见他粗豪不伪,也跟着哈哈大笑,笑意 倒多是喜爱。一旁的郝挚心 却是一惊,把眼盯住了风慎暗暗思量:「文武殊途,狄武襄当年尚郁郁而终。陆大安不知礼,怕是连累我家将军。我且盯紧些,若是这风慎麵色稍有不虞,晚些要提醒将军做个补救才好。莫要重蹈了剿宋江时折三将军受辱于张叔夜的覆辙。」 风慎见陆大安情状,略略一怔,继而亦捧腹道:「好一条粗豪汉子!」笑了一通,便与折翎、王砦主作礼入厅去了。陆大安万事不知,只跟着傻笑。郝挚见风慎不似作伪,长出口气给了陆大安一肘,抓着他一同跟进厅中。 陆大安吃郝挚一肘打醒,忙敛容入厅。厅中王砦主不肯坐主位,正与折、风二人谦让。陆大安得空四处打量,只见厅中设施似繁实简,一团尚武精神。大门直向前处留了阔道,东西两厢地上散放着许多石锁、石担、兵器架子。三麵壁上挂的皆是刀剑,唯正北主位后挂着三幅锦绣,正中是斗大个」孟」字,左右分别为」昭远」、」言韬」。锦绣前是个三阶石台,台上尊位摆着一张虎皮椅,台下左右两侧设了十数个座位,矮几茶台皆无。左右上下首两张椅子皆空,右二的椅子上坐了安鸿,左二的椅子上坐了一个绝色女子。那女子正值花信年华,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明眸杏目、宜喜宜嗔,乍着眼看去只感活泼可亲,再细瞧却又庄丽无俦。女子身着了一件月白色褙子,衣襟敞开,露出抹胸及颈下三寸许嫩肉,双手交叠,搭在腰上黄中,神情不属,若有所思。 女子身后,有两名状似女婢者侍立。其一金发碧眼、高鼻深目、丰乳肥臀,腰间似束了一截黑绒裹着的硬板,将蛮腰箍的紧紧,更显一对乳球鼓胀。该女所穿所戴亦并非中土服饰,前襟竟连胸脯也露了半个在外,比端坐女子衣着更为大胆。另一女小巧灵秀、清丽可人,虽是做寻常婢女装扮,却挽了披帛在肩臂,别有番风味在其中。 陆大安虽是不迷女色,却也惊诧于那外域女子的穿着,一脸古怪地将眼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外域女子见了也不躲避,反倒将身正对了陆,故意将胸脯挺得更高。郝挚在旁又是一肘,悄声道:「克 斯蒂娜是云夫人身边琴师,最得夫人心思。小心她请夫人收拾你这厮鸟,快收了你的贼眼。」 陆大安久在小种相公身边,并非不知尊卑礼数,只是生平第一次见如此古怪女子,这才失了分寸。郝挚所言未完,便已醒过闷来,赶忙叉手入定,只是心中暗暗寻思:「这女子是何处人?相貌穿着古怪不说,便连名字也如此冗长奇特!」 克 斯蒂娜见他行止,忍不住噗哧一声娇笑,惹厅内众人目光相聚。恰好此时折翎按了王砦主在尊位,又将风慎让在右首上座,正退回左手準备坐在绝色女子身边。见克 斯蒂娜望陆大安而笑,便对绝色女子柔声道:「云儿,这位便是适才二弟所说的陆大安陆兄弟。」 女子闻言微讶,手遮樱唇、目光中尽是敬佩感激。缓缓起身敛衽,竟是行了个平措大礼道:「出砦兄弟俱是久随将军者,若有闪失,无异于将军断却手足。多谢陆先生救护众家兄弟、免我将军心痛如割!请受巧云一拜!」 巧云声音柔美婉转,带着几分慵懒却又有绕梁之清亮;语气诚挚真切,似是能直抵听者心头。陆大安急侧了身子还施一礼,口中」不敢」连声,心中感愧不已却无言答对。一旁随拜的克 斯蒂娜见他窘态,忍不住又是一声轻笑。那清秀婢女却是俱他麵上刀疤丑陋,只低头行礼,并不敢看他。 折翎见陆大安难过,遂以眼示意郝挚安顿他坐下。待陆大安在最下首微斜了些凳子横坐,郝挚便踏步厅中肃立,拱手扬声道:「缴令!」 此言一出,厅内霎时穆然。陆大安心道:「缴令怎可有女眷在场?」偷眼扫去,见厅内众人俱不以为忤,便也做了锯嘴葫芦。郝挚心知自家将军从来都是与云夫人一道听报参详,但今次多了王、风二人,不知将军何种心思,故喊出缴令二字后便收了口,只是低头等待。 折翎坐在下首,双手按膝、腰背笔直、目不他顾道:「报来!」 郝挚见折翎一切如旧,不与王砦主示意也便罢了,连坐在对麵的风慎也不加理会,心中只觉不好,有心提醒却又无可奈何。不过此时也来不及细忖,紧将出砦接应、大战密林及佟陆安救援之事简略叙了,然后便顿了一顿,不知下麵的话要如何来讲。 厅内诸人皆凝神细听郝挚所言,巧云身后的克 斯蒂娜似是听得紧张,呼吸间被些许津唾呛到,侧了脸捂嘴咳嗽。声音一出,厅中人竟反应各异。王砦主、陆大安和清秀婢女置若罔闻,巧云眼中光彩略变,风慎脸上挂着玩味笑意看着巧云,折翎、安鸿只略略蹙了蹙眉。厅中站定的郝挚麵色一凝,抱着拳的指节略略发白,将头垂得更低,沈声道:「穀山一行,出花溪峡后便四散探听。晏虎在成州、田力在洮州见到我西军溃兵无数,只顾抢掠百姓,官府军镇只能勉力维持局麵,却无力收拢。林队正在阶州东北夜入金狗大营,于中军帐中窥得完颜宗辅将令,侦知金狗欲集西北全力攻神岔口、大散关,意图入蜀。穀山……」 郝挚语略迟疑,继而含胸跪倒,将抱拳双手举过头顶道:「将军恕罪!穀山在麟州遁入麟州城,于知州府衙中寻见了折四将军可同公。老将军已被府州来人软禁,行动不得自由。老将军言称府州折可求以麟、府、丰三州降金,约有年余,已助金狗劝降州县十数,只是消息尚未曾大泄……」 郝挚言语未尽,折翎已霍地站起,戟指喝道:「你说什幺?此言当真?」 郝挚自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托举过顶道:「此乃穀山带回老将军手书,事当不假。此次花溪峡外与金狗大战,内中竟有颇多宋人,武艺高超。穀山、李七为此辈所伤,林队正为救护我等更是命丧黄泉。属下愚钝,倒有一思。此砦所处凡七百余 ,山高岭绝、道路险恶,即使本地人亦少知。花溪峡口人迹罕至,若无熟知地理者指点,怎会敌蹤频现?若非府州降金,怎会在金狗队中有恁多宋人?」 折翎闻言暴怒,大喝声」住口」,将手连袖向下一拂,方才所坐木椅竟被劲风砸碎,木条木屑随风乱舞。气浪翻滚,波及四周,一旁就坐的巧云骇的花容失色,以袖遮麵。克 斯蒂娜和清秀婢女不约而同转过椅后,将自己身子遮在巧云身前。木屑袭来,打得二女吃痛,清秀婢女只是拧秀眉忍耐,克 斯蒂娜却娇呼连声,木屑飞净后还回头狠狠剜了折翎一眼。 与闻此信,虎皮椅上的王砦主身子前倾,一双眼滴溜溜转,努力做出严肃之态,却无奈生就笑麵,看上去颇为滑稽。上首的风慎依旧正襟危坐、眯眼撚须、若有所思。安鸿将手在身前比了几个招式,忽摆手道:「不对,那些宋人无一使大开大壑的西北拳路。那苍髯老者虽用的是华山剑法,剑势却是轻灵飘逸、舒展大方,毫无华山险峻之意,倒是与青城道门有些暗合。只可惜当时我救人心切,使快剑将他杀了,不然慢慢逼迫些个,他定会使出本门招式。」 折翎正欲开口询问当时情形,忽听得巧云一声唏嘘,于是忙转头去看。原来巧云被一块木屑击中了手腕,经克 斯蒂娜一揉呼痛,脸上神色也略有戚戚。折翎见状,抢前两步执手问道:「都是我不好,可很痛幺?」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巧云颊生飞霞,轻拍折翎手背,望着他摇头道:「不妨事的,先议大事才是正经。」待折翎会意,麵带不舍退开后,又对身侧二女道:「娜娜、晓月,我没事,你们先退在一旁。」 陆大安侧坐在门边听郝挚缴令、折翎暴怒、安鸿辩驳,心中荒村事将胸怀憋得发胀,无奈三人言语相接,竟无插话处。此时折翎关切巧云,厅中寂静,于是霍地站起,抱拳对折翎道:「折将军,郝挚所言我能为证!」言毕,见折翎对自己颔首示意,刚要将荒村中佟仲所说一一道来,却听得远远传来铜锣声响。短短几息间,已是由远及近层层叠叠响成一片。 第四章 情深意暖身边事 扑朔迷离旧时因 王砦主闻锣声响,迟缓着站起、满麵不可思议道:「传讯锣?有敌……敌攻砦??」 折翎乍闻噩耗,心中本就不快,此时见王砦主这等疑惑模样,胸中更是烦闷,暗暗寻思:「这砦主做的也太不经事!敌袭示警乃砦子安危头等要务,怎好这般犹疑?」心中虽动,麵上却未变颜色,将手向外一招,扬声呼道:「魏庆!」 陆大安听折翎呼唤,不由愕然。自见折翎起,至随郝挚入厅参见,并未发觉有旁人在侧。此时诸人皆就坐厅中,不知将军扬手所招之人身在何处?遂转回头四处打量。 此时日头正好,日光自门窗缝隙射入,照的地麵青砖斑斑驳驳。一灰衣精瘦汉子自墙角暗处应声转出,也不言语,只是将身子站在光亮中抱拳俯首,等待折翎吩咐。厅中诸人全似见惯不怪,除陆大安外无一惊诧。 王砦主滴溜溜转了转眼球,忽如吃了颗定心丸般退回坐稳道:「诸位受惊了!折将军也请安坐!实不相瞒,这诸葛砦山高路远、无径可循。自家父离世在下接任砦主以来凡二十载,从未遇袭。偶有猎户误闯,也只是驱走便了,这传讯锣还从未响过,故而错愕。想来这定是砦中哪家后生刚刚轮值,不懂规矩,见了山间猎户便大惊小怪。」左顾右盼、嗬嗬干笑了几声又道:「此砦险峻无匹,纵真有十万大军来攻,有我砦中众家弟兄守砦,怕也只落个无功而返。折将军,让魏兄弟回去歇息吧!嗬嗬……哈哈……」 折翎听王砦主如此说,也不犹豫,颔首道:「魏庆,厅外候着吧!」 魏庆行礼,转身便走。折翎将眼看了看安鸿,微微一笑。安鸿似不经意般转头对了门口,双唇翕动,又似渴水般抿了抿嘴。魏庆身形毫不停留,已然出了厅去。 此时外间锣声渐稀,複归于无。主坪距砦墙甚远,也闻不得有什幺嘈杂。自适才响锣起,风慎便玩味的看着巧云那边,待得魏庆离去,即悠然一笑道:「王砦主天纵英武、驭下有方;折将军久在江湖,麾下能人异士颇多。二位聚于此,合力之下,砦栅必然稳若泰山。若只是山间猎户,何必放在心上!对了,适才这位陆壮士还有消息要对折将军呈报哩!」 王砦主闻风慎言大喜,一张笑麵中那眉眼都拧在了一处,连称不敢当。折翎只是淡淡一笑,对着风王二人抱拳一礼,便回身示意陆大安将消息道来。 陆大安终于得叙话机会,于是将心中再也藏不住的路中见闻、妖女魅惑、佟仲猜疑、黄绢铜印一一道来。他知自己性子粗,生怕有什幺错漏,便将每一处都讲的极细,连自己的来曆用意、那村中各人所站位置、红纱妖女的样貌身段都未放过。声若洪锺的一番话足讲了小半个时辰,只说的唾沫横飞,也不顾厅中听者为何。 折翎听到佟仲亲眼见过黄绢铜印,颜色便是一黯,知折可求降金事定然是实,家母、佟父及府州众忠义挚友性命恐早已不保,一颗心痛的撕裂也似。待陆大安续言至绢中写因折可求筹粮劝降、功劳颇大,欲立其为中原伪主之时,胸中转作怒火升腾。几欲脱口嗬斥,因陆大安乃新归之人而强止;欲发劲力舒缓,又恐如方才般伤及身边巧云。想到巧云时,恰巧陆大安叙到荒村妖女问及佟仲臂上丝绦,进而淫言使二人传语于云夫人,思及入砦后巧云种种古怪,强抑的疑窦又起。数害攻心,再难安稳,只觉得胸中一股热流激蕩冲突,于喉口处即将喷涌。强提口气勉力下压,却终于难耐一口浊气牵动肺腑间战时旧创,舌根微甜、摇晃着跌坐在石质阶台之上。 厅中诸人见折翎呕血坐倒,俱忙忙乱乱上前搀扶探视,唯有郝挚猛然站起、麵容扭曲,却再未挪动一步。折翎觉神誌恍惚,遂再提内力迫着自己回複清明,又呕出口血后觉得烦闷大减,只剩了经脉受损后的刺痛。环视身前,风慎、安鸿眼中俱是关切,晓月神色无比焦急,克 斯蒂娜麵上惶急、可眸中一丝心切也无,只是冷冷看着。巧云紧紧挽着折翎臂膀,麵色苍白、素手汗湿,一副身躯微微颤抖。折翎见她樱唇紧抿、眼中似清怨又似痛悔,不由百炼钢成绕指柔,微微一歎抚在她手,闭目不语。陆大安在后恐折翎晕厥,用己身做垫将他抱得紧紧。王砦主犹在一旁高呼来人传医不止。 王砦主见一番呼喝无人答应,自冲出去寻人,厅中一时安静下来。郝挚在原地粗喘有顷,忽瞠目扬声道:「将军,属下尚有一事未稟!」 折翎借力缓缓坐起,又让安鸿扶了另一条臂膀起身,哑声道:「讲!」 安鸿见郝挚模样,料想此事干係非小,恐折翎听了再度呕血难安。正开口欲止之时,郝挚已含悲带怒道:「我等随将军、夫人日久,但有吩咐嘱托,向来俯首唯命,不敢有丝毫怠慢。田力仅自富平至今,尚未如我等这般惶恐,故出穀不久便因丝绦碍事,将其扯去。探听消息时,晏虎与他同行,路遇陆兄弟所言之妖女,见丝绦只点住晏虎,却以淫法取了田力性命。适才听陆兄弟所言,属下心中生疑,敢问将军、夫人:这丝绦究竟何物?出砦时夫人切切叮嘱不可摘下,可是早知那妖女害命幺?若是如此,夫人与那妖女……」 安鸿大喝声住口,将郝挚话语打断。先深深看了看巧云,继而将眼光转向折翎,待折翎回望,又用眼将一旁的风慎瞟了一眼。折翎却只是定定看了看安鸿,又将头转向巧云,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鬓角。巧云听了郝挚的话,眼神散乱、一张俏脸遍书绝望,身子由抖变僵,似是断了一切生机。待折翎手至,几滴清泪再难隐忍,噬唇将脸麵躲在折翎身后,紧紧挽住折翎再也不动。 风慎见安鸿瞥眼看自己,先是一愣,继而一笑。振袖出手,拂了拂衣襟上那或许有或许无的尘土,一手负于后,一手撚须悠然道:「风某本汴梁一书吏,逢靖康之祸与家小分散,逃难在外。偶得张枢密青眼,选在左右参谋。本以为张枢密大才,驱数十万健卒与贼战,定能扫灭胡虏,还都汴梁。富平阵前,眼见万军戎马,方知自己书生意气,不值一哂。箭营神射,西军死战,曆曆在目。心感成平时,使文人教化;当乱世,唯武人堪为大宋肱骨。遂弃文武相绝之念,于乱军中追随至此,欲为将军补阙漏策万全,划谋略于一得。今日将军家事,风某本不应与闻,奈何郝壮士性子急,硬生生灌入我耳。也罢,也罢!我大宋有折将军神箭营如此英雄,又有陆壮士这般豪杰,何愁前耻难雪、金狗不灭!我虽不得愿,此心亦安矣!此砦绝地,风某手无缚鸡之力,插翅难飞。我自去房中饮酒,安公子且容我醉后再来相寻吧!」 风慎言罢,负手便往厅外而行,长衫大袖,飘洒自如。折翎安鸿未想此文士竟有偌大抱负,皆听得癡愣。思及其入砦以来行事,并无半丝文人轻武气,原来为此,一时多有感怀。郝挚听了亦觉自己虽心伤弟兄命丧,却忒也莽撞,怒气稍减略感愧疚。娜、晓二女只是将精神放在无言无语的巧云身上,并无他感。那陆大安却是只听懂什幺箭营神射、西军死战、将军英雄、壮士豪杰,唯唯点头不已。 折安对视,安鸿眼光热烈、重重颔首。折翎与他心意相通,提气哑声道:「先生且慢饮酒,晚些时候我安排了一席给陆兄弟接风,届时我着二弟去请先生共醉。日后兵事尚要向先生请益,还请先生不吝教我。」 风慎已行至门边,闻言站定,转身一揖到地,喜动颜色道:「将军终不再称我为大人!今后但有所命,必当尽心竭力,甘效犬马!」揖罢朗声大笑出门而去,渐行渐远。 风慎离去,厅中气氛複萌故态,颇为尴尬。半响,安鸿拱手道:「大哥,锣响时我传音与魏庆,嘱他去砦墙处哨探,却这许久未见回报。我去寻他,问明情势。你适才牵动旧创,且让嫂嫂扶了去歇息吧!晚上酒宴,我亦会安排,大哥不必理会,安心将养。」言毕,将手招了陆郝便行。 陆大安嘱声」将军保重」,施礼随行,郝挚却踟蹰着不走。折翎翻身将巧云搂在怀中,沈声道:「郝挚,代我好好招待陆兄弟!你所言之事,我必会给你一个交代。」郝挚闻听,麵色複杂地深施一礼,缓缓退去。 巧云被折翎一搂,似终于得了依靠,整个人软软的倒在他的身上。可听了折翎对郝挚的言语,心中又是一恸,欲退开独立,争奈折翎双臂环的紧,分毫挣扎不得。巧云娇小,脸颊耳朵恰好贴在伟岸身材的折翎胸口。听着心爱之人有力心跳,嗅着他身上独特气息,神思不禁有些迷醉,恍惚间似重回了京口定情的那夜。心中思及自己所处所为,恐与折翎再难複归从前,花容惨淡、泣下沾襟。 折翎胸前被巧云泪水打湿了一小片,可他却如同不知不觉般只是紧拥着怀中玲珑玉人。双眼微阖、麵上虽是不悲不喜,然则心中却如同倒海一般反複细忖:「今日郝陆所说妖女丝绦之事,事涉我箭营兄弟性命,必要查问个水落石出,不然愧对自家弟兄!云儿闻之颜色数变、神态惊惶如斯,定是难脱干係。可细观她眸中,俱是悲悔,必有事难以言讲,否则她必不瞒我,强逼也是无益。这却如何是好?」 思之良久,依旧两难。怀中巧云终止住悲意,微仰首把水汪汪的一双眼 上来看。眸清眼明却含悲带泪,粉麵桃腮只气苦无言,真真我见犹怜。折翎俯首轻轻为其抚麵拭泪,心中长歎:「罢罢罢!自我被云儿、二弟救入这砦中,所经所曆,哪处不都透着古怪!观云儿所为,反倒更似这砦子之主。这许多都可忍住不问,何苦偏此时迫云儿难做!今日事虽是体大,可一来云儿係丝绦是为保众弟兄性命,二来云儿一向知轻重明事理,给她些时日,她定会讲明与我知。且先解了她愁苦去,也好让她能安下心来。」 心中有了定念,麵上便也不再如前般彷徨,可心中沈重伤怀终难自已,只得强翘嘴角对巧云言道:「今日尚未喝你调的酸浆汁哩!良人素手调羹,情境美、未饮已先醉!没来这砦子前,我从未想过普普通通的果儿一经云儿之手便能调出如此美味,真是不枉你我为它取得这个挂金灯的浑名!」 巧云初止戚戚、心中犹自惴惴,但闻挂金灯三字却仍麵颊红透、俏眼含羞。悄转头看了看在旁不知因何出神的克 斯蒂娜,粉拳轻敲下悄声道:「伤还未好又来说这些顽笑话!此处乃议事厅,娜娜又尚在一旁,让她听了去多羞人!我先扶你回房去歇下,然后再调与你喝。挂金灯的事,伤势大好前,想都不要想!」 折翎做出笑颜道:「全都依你!」 巧云回笑不语,挽扶着折翎臂膀向外行。一张脸脱开折翎目之所及,笑容也便敛去,侧头靠在折翎肩下。俏婢晓月在一旁听着将军与自家小姐顽笑,想起二人挂金灯时做的事,不由麵红心跳。心下以为二人未因适才厅中事生芥蒂,正在欢喜,可转瞬便瞥见小姐敛笑,遂複怏怏。咬了咬唇角,拽醒不知神游何处的克 斯蒂娜,紧跟巧云身后出了议事厅。 四人转出门口不远,恰逢王砦主带着砦中那位人兽共用的大夫匆匆赶来,见折翎行走无恙,长吁了口气将大夫挥走,又交待了几句砦栅安好的说话便往议事厅行去。交错未远,一名砦丁气喘吁吁跑上坪来大声叫嚷道:「砦主,砦主!砍翻的那几个带着狐尾的鬼蛮子是不是和以前闯砦的猎户一样,搭到后崖扔了?」 折翎闻听砦丁报讯,脚步一滞,立在当场。晓月收步不及,一下撞在折翎背上,险些坐倒,被克 斯蒂娜一把扶住。克 斯蒂娜叽 咕噜说了几句蛮语,进而白了折翎背影一眼。王砦主闻砦丁言大怒,飞起一脚踹在当胸,大骂道:「混账东西,猪油蒙心了!猎户不都是被好言好语的驱走了幺?你老娘教你把染了疫的死猪死羊叫做猎户?再胡聒噪,看我不将你祭了砦规!死了的鬼蛮子在哪 ?带我去看!」言毕,笑着给折翎巧云拱了拱手便一脚脚将砦丁踹了一道下坪。 折翎複行苦笑道:「金狗远拦真是无孔不入!此阴平小路宋人亦少知,彼等竟能侦至此处!看来金狗既得陇複望蜀矣!」 巧云闻言,知折翎心係战局,遂柔声劝解:「定是大散关、玉垒关正路守把的紧,金人吃了大亏、急切不得过,方欲别出机杼四处哨探的。」 折翎颔首,行几步怒哼一声道:「将误入猎户杀了扔下崖口!我折翎竟沦落至与此等匪类共处!」 巧云将头垂的低低,噤声无言。折翎话一出口,心知不妥,遂亦默默。四人缓行至中坪间一排屋处,克 斯蒂娜告辞自回住所,巧云与晓月同扶折翎入了正房屋中床尾坐定。 巧云将晨起采来的酸浆果儿依旧法捣碎,就着火盆弄了温热饮子送与折翎。折翎试试不烫,一饮而尽、将杯递与晓月道:「母亲说爹爹生前,最看不惯那些文官不耐吃酒,却总弄些什幺酸甜饮子。如今我这伤缠绵不去,竟是养成文官习性,爹爹若见我今时做派,定要骂的!」 巧云闻折翎说起甚少谋麵的亡父,即知他心中依然在为折氏降金气闷不已,怕他气喘伤肺,便坐在他身边以手轻拂其背道:「廿三郎,折氏一门数代英烈,为大宋辟守西疆,与国同休戚,忠勇天日可鑒。折家若是降了,必定朝野震动,怎能年余间茫然不知?富平战距此时不过九月,战时郎君见了张枢密,又随在吴经略麾下。听郎君言讲,两位大人相待恩遇有加。若是彼时折家已叛,两位大人又岂能容郎君在侧?」 折翎蹙眉思索,继而颔首,俄顷又摇手道:「可陆大安所说黄绢铜印兼四叔父手书是断断做不得假的。叔父与佟仲,定不欺我!」 折翎心中激蕩,语声便大了些。只觉得肺腑间一阵火热,忍不住咳嗽连声。巧云慌喊了晓月过来同为他抚胸捶背,又安顿他倚床半卧,轻声埋怨道:「伤势本未大好,却偏要去强开弓射什幺虎!今天议事厅中又……」说到此处惊觉顿口, 眼了了折翎麵上无碍,才续道:「急怒攻心,牵动了旧患,可如何是好?」 折翎今日心中悲恸恼怒,适才在厅内及路上一直提气强忍伤患,进了屋本就鬆懈下来,又喝了巧云调的热汤,此时在床上靠下,顿时觉得疲累袭来,昏昏欲睡。听巧云在耳侧轻声细言,只觉得头眼沈沈,用手抓了巧云柔荑慵懒道:「将体不安,军心难稳,战局如何,实在忧心。我若不是强撑,让他们出砦打探消息都是不肯的。本是刀枪外创,却不知怎地伤了肺脉,缠绵难去,这要将养到几时?」 巧云宽慰了几句,见他精神难振,便熟门熟路地侍候他躺倒,又为他掖好被角,坐在床边看着他的脸发怔。不一时,折翎微鼾。巧云将手探在被中抓着他的大手,默默垂泪。一旁侍立的晓月见状,忙拈手帕出来为巧云拭泪。巧云吃她一惊,抽手而回自拈帕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晓月在一旁麵露关切,伸手连续比了几个手势。巧云看后答道:「我知廿三郎身子壮健,定会好转。只是他自昏迷中醒来已三月有余,此间事需再瞒不得。他越是一味疼爱我、将言语憋着只字不问,我这心中越是煎熬。」 晓月将眼眨了眨,又比了些手势。巧云幽幽一歎,想将晓月让在床边坐下,晓月扭捏着不肯。巧云只好执了她的手,回头望折翎道:「若你是我,当怎幺选呢?我多希望自己只是民间柴门之女,如此便能心无旁骛、随这冤家白首一生,胜似此时自处两难。」 晓月闻言,似是颇为激动,头摇的拨浪鼓也似,耳珠处垂的坠饰叮当作响。一双小手飞快在胸前比划,甚是急促。巧云看了,先是一怔,继而莞尔,后神色转愧道:「我自十四岁离蜀便身在倡家,但决意委身将军时仍是完璧,那时他虽不在意我身,却仍是惊喜万端。我言讲之民间柴门女,与此无关。京口满城都知先得月名妓惜竹娘子,惜竹惜竹,除却其中淫邪之意,不就是熄烛幺?每有宾客入幕,我必先哄其熄烛,自有人替我行周公之礼,只是瞒了你。唉,瞒!自记事起,我的命中便皆是欺瞒。瞒了你,瞒了红玉姐姐,瞒了廿三郎,甚至瞒了自己。知我实情的人我不喜欢,我喜欢的人却不能告之以实,嗬嗬……嗬嗬……」 听巧云苦笑,见她麵上酸涩,晓月不由自主的歪了歪头,眉心蹙成一个好看的川字。半响,才又迟疑的比划了几下。巧云点头道:「你现在才发觉我身边来往的人都奇奇怪怪幺?傻丫头!这王砦主自不是我昔日恩客,诸葛砦也不是寻常匪砦。这等谎话,你这丫头都看的出来,何况廿三郎和他身边弟兄?那……」 巧云正说话间,窗欞处被一物击打,发出突地一声轻响。巧云变色止言,胡乱将脸上残泪抹了抹,吩咐了晓月照看折翎,便迈步出门。 房外四顾无人,巧云也不惊诧,整了整衣饰转左直行,过了耳房向后一兜,杂草短树中现出一条荒凉小径。巧云路途极熟,嫋嫋婷婷间行的虽缓,却无丝毫滞碍思索。百数十步后,小径因许久无人行走而变得时断时续,巧云却总能寻得确实、沿路直趋。走了许久,转过几棵合抱大木,一小块遍地野花的矮草平场映入眼帘。场左场右皆是山间大木,场后是万丈悬崖,场中央一人拈花侧身而立,金发飘飘,波涛汹涌,高鼻深目,正是克 斯蒂娜。 克 斯蒂娜见巧云前来,既不行礼、也不回身,将野花凑到鼻尖深深一嗅道:「好香!」声音清脆,字正腔圆,竟是一丝番腔也无。 巧云在离她三步处站定,冷冷道:「你又有何事?」 克 斯蒂娜闻言失笑,蔑眼斜睨道:「云夫人岂不是明知故问?自然是我明教与贵门合作之事!今日金人已至砦前,以夫人聪颖,该是有决断了吧?」 巧云身子微微一颤,麵上却丝毫不改冷峻,侧首道:「那只是金人远拦,想是偶然探至此处。完颜宗辅尚未传书,此刻便行事,为时尚早!」 克 斯蒂娜闻言以手加唇,虚做了嗬欠道:「哼~ 尚早?云夫人,看在你我相识多年情分,我倒是要劝你一劝。贵门百年所愿,成败皆在此一举;夫人情势,若箭在弦,切莫为了儿女私情误却大业!」 巧云双手交叠,在胸口交握的紧紧,眼帘低垂、抿唇不语。 克 斯蒂娜瞥见巧云情形,弃花哂笑道:「也不知那折翎何处动了夫人心弦,使得夫人迷了关窍?那人粗鄙,丝毫不知怜香惜玉,更是不解风情,又兼族弃身败,若在我法兰克亦或波斯教坛,只索做一粗使常奴罢了。夫人眼光,着实让娜娜不屑!」 巧云闻言大怒,清咤道:「住口!」 克 斯蒂娜恍若未闻,自顾自道:「若要我说,怕只有一解。那折翎定是男根粗大,若马似驴,让夫人在床第之间欲仙欲死、食髓知味,这才难舍难弃的吧!」 巧云羞恼,满麵红霞直飞到颈子根处,银牙一咬、起手戟指、突而向前,直指克 斯蒂娜肩侧胸前。克 斯蒂娜咯咯娇笑,身子一拧化掌为刀斜斜切向巧云手腕。巧云含忿出手、料敌不足,见克 斯蒂娜有备,大骇变招,趁指出未老,欺身前冲环臂往扣克 斯蒂娜脉门。克 斯蒂娜笑容不减,掌刀倏退,险以毫厘避开巧云手指,翻腕往外一推,打在巧云手背。巧云手背与克 斯蒂娜手心一贴,未等沾实便游鱼般滑去,缘着克 斯蒂娜小臂奔拿曲池穴。克 斯蒂娜顺势将手肘 高过顶,巧云收势不及,空拿在克 斯蒂娜腋下。克 斯蒂娜团身进步,另一只手趁着巧云空门有隙,使力抓在她胸前软肉之上,紧接着变爪为掌,向前一震。巧云嘤咛一声,捂胸踉跄退却,站在几步开外,羞麵怒视。 二人这几下交手兔起鹘落,自巧云暴起至羞痛退立不过瞬息之间。巧云身姿如舞、婀娜曼妙,怎奈内力不佳;兼之克 斯蒂娜招式奇诡,非中原正路,终吃了大亏。克 斯蒂娜将抓了巧云胸肉的那只纤手如适才那朵野花般放在鼻下细嗅,玩味挑视道:「只见过夫人在恩客间左右逢源、听得夫人在榻间呼喊的靡靡浪蕩,不曾想连一身功夫也似天魔淫舞一般。花蕊后人,果然名不虚传。夫人得先祖天资,又有这娇身软肉,思何种男人而不可得?偏偏要守着折翎这根棒槌!」 巧云见克 斯蒂娜游刃有余,知敌她不过,听她淫语羞辱也不再出手,只揉胸恨恨道:「家传芙蓉擒拿手曼妙奇丽,是我自己学艺不精,岂是你这夷族可料?廿三郎文武兼姿,天纵之才,乃世间英雄。又怎是你这番女能知?」 克 斯蒂娜闻言变色,怒视巧云,亦恨恨道:「英雄?只知买内奸、施偷袭、放暗箭者也可称英雄?真是天大的笑话!若不是死折翎与泼韩五以此无耻之法袭了帮源石洞,我明教怎会败退淳安?可怜十三郎一世英雄,却毁于宵小之手!」 巧云麵露讶异道:「你称方腊为十三郎?你和他……」 克 斯蒂娜自知语失却浑不在意,反一挺酥胸傲然道:「正是!如何?」 巧云定定心神,收了惊诧,不屑道:「亏你犹自傲!明教与我门盟誓共取天下,分而治之。可谁知方腊得势,不思安民保境,反一味断脔官吏、探其肺肠、备尽楚毒、以偿旧怨。在杭州更是纵火六日,死者盈城,西湖之水竟日腥红。民心皆变,沸反盈天,坏了所谋大事。此等残暴无智之徒,你却称之为英雄?」 克 斯蒂娜闻言不喜,抢白道:「称圣公,设六等偏裨,拥六州五十二县,控虎贲十数万,怎不是英雄?」 巧云正色凝视道:「英雄者,当侠骨柔肠,为国为民,智勇无俦。廿三郎与韩五哥涉险用命、为民除害,似此方是真英雄!方腊一魔王耳,合该就死,尚能解民之倒悬!」 克 斯蒂娜柳眉倒竖、再不分说,飞身便是一脚向巧云踏来。巧云闪身躲过,脚下一蹬向侧旋飞,不欲与她纠缠。克 斯蒂娜冷笑一声,如影随行般赶上巧云缠斗在一处。巧云技不如人,初时尚能抵挡还击,十数合后便已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又三五合,一个躲闪不及,被克 斯蒂娜脚尖踢中阴穀、梁丘两穴,左腿一麻,颓然倒地。克 斯蒂娜俯身点了她几处穴道,举手想扇她耳光,想了想却又狠狠将手放下,于草中寻了根木棍,将来向巧云背臀间乱打。 克 斯蒂娜打了一通,停手道:「你那被安鸿杀了的短命师公为我十三郎筹措粮草,你这贱人在先得月为我十三郎收集往来消息,那时我在你左右,怎未听你说十三郎坏话?如今我明教失事,十三郎已死,你又养了折翎那贼人在自家砦中,便来编造恶言侮他!」 巧云本只咬牙苦忍、不发一声,听到克 斯蒂娜说话,忍不住闪出泪花道:「你胡说什幺?我四师公好的很,怎会丧命?」 克 斯蒂娜冷笑道:「好的很?你这贱人不但会骗人,还颇能自欺!安鸿等人说那老者若不是你四师公,你怎会忍不住在议事厅众人前唏嘘?若不是我见机快,按了你身上青紫为你遮掩,你便将事泄与人前了!你门派对我明教不住,你这贱人亦对我不住!」言毕,举手便要再打。忽听得耳后生风,急一闪身让开,一颗虎头擦肩而过,劲力十足。 克 斯蒂娜回身以木棍为剑,捏了个诀蓄而不发,向虎头来处观瞧。只见一褐衣汉子前襟沾血,手捉一牛耳尖刀立在不远,正是被折翎喝去耳房剥虎皮的白小六。白小六在耳房后窗瞧见巧云绕屋踏上荒径,半是担心半是好奇的尾随而至,不想听到这一段秘辛。在惊诧莫名中强回过神来,却见克 斯蒂娜正持棍痛打巧云。昔日夫人恩义尚在心间,也顾不得适才耳中的震惊,便将忘记放在房中的手中虎头丢了过去,以解困厄。此刻见克 斯蒂娜使棍相指,便也一提尖刀指道:「你这菜魔番奴,休得伤害我……我家夫人!」 克 斯蒂娜麵沈似水道:「你听到了多少?」 白小六麵带犹疑,语声却斩钉截铁:「你所言真假尚未可知,我在方腊处便未曾见过你这番奴。此间事我会稟明将军,那时他自有定夺。眼下我只知你虐打我家夫人,我便与你拼命!」 克 斯蒂娜闻言冷哼道:「原来又是一个十三郎帐前的叛主奸贼!」话音刚起,人随声动,话音落时已飞跃数丈,棍尖直指白小六前胸。白小六矮身向前一个地滚,避过棍子欺进克 斯蒂娜身边, 手一刀刺向她小腹,稳準狠辣。克 斯蒂娜未曾预料,却也毫不慌张,蛮腰水蛇般一扭,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堪堪避开,继而回棍疾刺,与白小六战在一处。 巧云委顿在一旁听了白小六言语、看两人接招换式,心中天人交战,痛苦比身上棍痕更甚。一时盼着白小六能一刀将克 斯蒂娜刺死,自己再不用为其所迫;一时又希望克 斯蒂娜製住白小六,自己与克 斯蒂娜的这一番对话勿需传进折翎之耳。思来想去亦无两全之法,只盼着这一交手便永无停歇,就这幺僵持到石烂海枯。 巧云俯伏在地,克白二人交手处在她身后,只听得呼喝连声、金木相交,却不知胜负如何。好在克 斯蒂娜点穴时手下留了劲力,此时酸麻的身子亦能略略动弹。未几,手脚便恢複了些许,已可缓缓活动,颈子亦可微转。有意回头去看,但心中两难却如一块大石,压的她不敢稍动。 又数息,巧云听身后白小六闷哼一声,接着便是克 斯蒂娜娇笑传来。继而,衣袂破风之声由远及近,一个身躯在身上空中飞过,跌落在崖边不远。巧云努力转头去看,只见白小六躺在那处双眼紧闭、嘴角流血,似昏如死。 巧云心中大恸,挣扎着向白小六匍匐。克 斯蒂娜见她情状,一个纵掠跳到她身边,负手于后随她前行,口中戏谑道:「怎幺?心痛了?养了折翎尚嫌不足?思念恩客如云的日子?这个奸贼也是你的麵首幺?」 巧云心中忿怒,却只是咬牙不语。克 斯蒂娜见她无声,也不再言语,只在一旁讪笑。看看巧云行将触到白小六,便赶上前起脚将白小六往远挑出几尺,又将触到,再挑出几尺。如是三番,白小六已躺在万丈崖边,被摔得略有醒转,眼虽仍闭,口中却呻吟有声。 巧云听白小六呻吟,知他未死,心中一喜;複见他危险,又是一怒,侧头瞠目问道:「你待如何?」 克 斯蒂娜闻言大笑,颤的乳波泛浪,半响方止住笑意,走上几步脚尖一挑,悠然道:「叛主者死!」 崖边白小六被她脚尖一挑,整个人便向崖下滚去。巧云见状凄呼一声,尽全身力前跃,一把抓住白小六前胸衣襟。白小六健硕魁梧,身躯颇重。巧云穴道血液未活,酸软无力。二人连在一处,缓缓向崖下搓滑,崖边土石簌簌而落,跌破云雾而无蹤。所幸崖边有一石突起,巧云回脚相勾,免却二人如土石之运。即便如此,也只是僵持局麵,欲得上崖,万万不能。 巧云切齿强撑,终究无法得脱。无奈回头颤声求恳道:「娜娜,助我将他拉上来。你所说之事,我……我答应就是!」 克 斯蒂娜闻言失笑,将身跪踞在崖边,附巧云耳轻声道:「拉他上来作甚?让他将你我之秘说与折翎幺?夫人若真有此意,那我再把夫人给折翎下毒,害他缠绵病榻、数月难起的事讲给他,托他一并告知可好?」 巧云闻言大骇,心头巨震,手中一鬆,回神再抓,早已无物。虽只一息间事,可白小六已飞速下坠,入云无蹤。巧云怔怔望着崖间浓雾,眸中无采、唇失流朱、双手颤栗,怅怅然流下泪来。 克 斯蒂娜见状假歎了口气道:「哎呀,你因何鬆了手?莫非心中有鬼幺?这可是你害死的第三个箭营兄弟了!夫人,你说若是折翎知晓,会如何待你呢?」 巧云气极,奋余力纵身而起,一拳轰向克 斯蒂娜麵门。克 斯蒂娜早料到如此,与巧云一同纵起身,旋身一闪。巧云股间无力,立不住身子,顺着拳力径直往崖下扑去。克 斯蒂娜旋身未已,左手进右手退扯着巧云衣袖借力将其自崖外空中圈回,扔在草场中。 巧云坐在场中,心中痛悔却又无可奈何,只是嘤嘤哭泣。克 斯蒂娜也不言语,只是站在一旁冷冷的看她。 巧云泣久,忽 头怒视克 斯蒂娜问道:「我给廿三郎用毒,你是如何得知?」 克 斯蒂娜不屑撇嘴,傲然道:「你那些许伎俩,能瞒得过谁去?」 巧云不舍追问道:「那药草性热味苦,我从来都是亲手下在酸浆汁中,以其酸寒遮掩,即便用毒大家也不易察觉。每次熬製,我皆加意留心身侧;廿三郎发药性睡后,杯皿俱是我与晓月自洗。你定无从侦知!」 克 斯蒂娜加以白眼,探身道:「你等同我教合作,最是无耻!我教得势时,便约平分天下;见我教失势,又只肯以国教为饵,诱我教助你等複国。我教为你等搭上金帝完颜晟,你等却又将我教抛却,独与金人谋事。我教若不在你等身边安插眼线亲信,怎能保我教来日之位?你等无耻之徒以为隐蔽行事,在我教眼中,不过小丑跳梁罢了!」 巧云闻言,全身一颤,自顾自道:「身边?晓月!」 克 斯蒂娜眼波流转,笑而不语。 巧云颤声道:「她目不识丁,口不能言俱是假装?」 克 斯蒂娜笑而不言。 巧云神色颓然道:「十一年前雪夜中,她在路边冻饿将死,我说服四师公将她收留……都是假的?那时她才八岁,你们明教好狠的心肠!」 克 斯蒂娜大笑,却没有接话,而是悠悠言道:「折翎不死,金人定难仿当年邓艾灭蜀故事。这折翎……你到底何时下手杀他?」 巧云气苦而惊,悲声道:「廿三郎与我恩深情重,相许白头,我……我怎会杀他?当日我并不知你明教与我门左使有金人借此路入蜀之议,不然我绝不会带他来此!我喂他微毒,只是想让他避居此地将养,不理山外事,却不是想害他!」 克 斯蒂娜一哂道:「折翎若是知道自己竟被心爱之人喂毒数月,还会信你幺?他待那些所谓兄弟,一向假仁假义地视同手足,若是知道你孟门杀了其中两人,又知你今日在这崖前鬆手不救,他又会如何待你?」 巧云闻其语,怔而不言,麵上颜色几变,一双手在身侧握紧散开,数度往複。终缓缓起身,长歎顿足喝道:「好!我去杀他!」 话音刚落,场左大木后灌木丛中一丛枝叶忽猛地一下摇晃,沙沙作响。巧云色变,克 斯蒂娜清咤出口:「何人偷听?出来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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